唐泛嘴唇闔動,也悄聲道:“……我不會翻牆。”


    陸靈溪捏了捏他的腰:“沒事兒,有我呢。”


    唐泛咳了一聲:“你手放哪兒呢,拿開些。”


    陸靈溪無辜道:“拿來了還怎麽扶著你,別說太多話了,你還醉著呢,小心被看出來!”


    他說著,一麵又稍稍提高了音量:“大人,您悠著點兒,小心腳下,哎喲,大人,我不是您的春兒,別摸我腰,癢!”


    唐泛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當晚,唐泛與楊濟大醉一場,直到深夜時分才分頭睡下,估計隔天沒有日上三竿都是起不來的了。


    另外一邊,兩名喬裝打扮成平民百姓的人,卻神不知鬼不覺從官驛離開,前往吳江縣。


    縣城城門夜晚是關著的,除非有緊急軍情,否則絕不會打開。


    唐泛他們也沒有攀爬城門進去的興趣,那種情節隻會出現在話本傳奇裏,現實操作難度實在太大了,很容易被發現。


    所以他們一路悄悄地來到城外,混入那些趕早想要入城的百姓之中,靜靜等待著城門的打開。


    二人身上都穿著粗布衣裳,看上去跟普通百姓沒什麽區別,但是容貌和氣質並不會因為一個人的衣著而改變,站在普通百姓之中,他們倆的臉就顯得鶴立雞群了,而且他們昨天白天才剛來過吳江,保不準城門守衛還認得自己,為此陸靈溪還給自己和唐泛的容貌做了稍稍的修飾,眉毛畫得粗一些,臉色蠟黃一些,黏上點鬍子,額頭眼角再加點皺紋,這樣就不會太惹眼了,也包管沒人能認出來。


    唐泛對這樣的技巧很是新奇:“這就是易容嗎?”


    陸靈溪搖頭:“這還談不上易容,隻是與婦人畫妝有些類似罷了,易容之法要高明許多,除了將容貌改變之外,還可以改變頭髮,身形,甚至由男變女,或者由女變男,那才是真正的神鬼莫測。”


    唐泛想起李漫當初悄無聲息與兒子互換了身份躲過一劫,又想起李子龍裝扮成出雲子的事情,不由點點頭:“確實如此。”


    陸靈溪看著唐泛,他改變了膚色,多了鬍子,但反倒更顯出幾分魅力來,可以想像,等唐泛真正蓄起鬍子,再恢復白麵書生的模樣時,必然比現在更加俊美:“不過唐大哥,就算是現在這樣,你還是很好看。”


    唐泛瞪了他一眼:“小小年紀,不要總對長輩語出輕佻,我可是你爹!”


    兩人如今正是扮成父子,唐泛氣質成熟,加上把鬍子還可以裝裝中年人,陸靈溪再怎麽喬裝也不像,隻好本色扮演,此刻的容貌自然不如之前那樣俊美,不過蠟黃的蠟黃的臉色反倒讓他看上去小了兩三歲,像是個長期營養不良的貧苦人家少年郎模樣。


    陸靈溪聞言嘻嘻一笑,身體湊近唐泛:“爹,咱倆連表字裏都有個青字,可不正是前世修來的緣分?”


    他們此時站在牆根下,邊上還有其他百姓,為了不引人注意,兩人靠得極近,唐泛幾乎都可以感覺到他說話時的溫熱氣息了。


    這簡直就是赤裸裸的調戲了!


    唐泛啼笑皆非,也不知道該氣好還是該笑好。


    他摸著鬍鬚,一本正經道:“乖兒,這還用說,都能做父子了,自然是前世修來的緣分,爹站得有些累了,你來給為父捶捶腿罷!”


    本以為陸靈溪會退卻,誰知道這傢夥笑眯眯地說了聲好,還真伸出手,在唐泛腰上揉來揉去。


    唐泛拍開他的爪子:“是捶腿,不是讓你揉腰!”


    陸靈溪眨眨眼:“站久了,腰也酸啊,先揉揉腰。爹,您的腰比我還細呢!”


    唐泛簡直為他的厚臉皮絕倒。


    幸好就在這個時候,城門終於緩緩打開,唐泛神色一正,將頭頂上的笠帽往下拉了拉。


    “該做正事了。”


    “是。”陸靈溪也識趣地收迴手,挑起扁擔兩邊裝著梨子的籮筐,跟在唐泛後麵二人一道入城。


    入了城,二人尋了一條沒人的小巷,將籮筐一放,便直奔城西。


    從西麵的城門出去,才是通往太湖,但之前唐泛一直都在東麵城門進出,陳鑾帶他去視察災民,走的也是城南,從未靠近過城西,如今唐泛瞞過眾人耳目,帶著陸靈溪來此,正是為了親自驗證陳鑾到底是不是在說謊。


    遠遠地,他們便瞧見城西的大門緊閉,城門上有士兵在巡視。


    之前受唐泛囑咐重新折返迴來的那次,陸靈溪就已經打聽清楚了:“城外應該才是真正的災民安置之所,城門隻許出,不許入。當時大災過後,瘟疫橫行,為了避免傳染,陳鑾下令將染病之人都趕出城,連同那些災民,全都被安置在外頭,每日隻能吃到一頓粥,外頭死的人越來越多,官府每日都會讓人出去收殮一次屍體。不過因為擔心那些屍體染病,所以基本都是一燒了事。”


    對於瘟疫的處置,官府歷來都是採取隔離的辦法,這點唐泛也挑不出毛病,但陳鑾在明知他來吳江巡查的情況下,不肯帶他去看真正的災民安置點,反倒弄虛作假,又通過楊濟送銀子想要封他的口,這其中必然另有蹊蹺。


    唐泛道:“這麽說,我們很難出城去看了?”


    陸靈溪搖頭:“相反,很容易。我們可以混在收斂屍體的人裏邊,而負責收斂屍體的那些胥吏,一般都沒人會想擔下這個差事,他們甚至會出錢雇一些人去做。而守城的士兵那邊。隻要沒有災民想要混入城,他們也不會管的。跟我來。”


    他帶著唐泛來到知縣衙門,兩人進了旁邊的耳房,那裏正有幾個人圍坐著吃茶說笑。


    陸靈溪一進去便哈腰笑道:“幾位老爺,我們來領點差事做。”


    其中一人嗑著瓜子:“差事?隻有一個差事,出城燒屍,一趟三十文,幹不幹?”


    陸靈溪忙道:“幹!幹!多謝老爺大恩大德!”


    對方打量了陸靈溪和唐泛一眼,兩人都彎腰垂頭,低眉順眼的模樣,他滿意地哼了一聲,拍拍手起身,跟同伴道:“你們先聊著,瓜子給我留點兒,別吃光了,我去去就來!”


    又對陸靈溪他們道:“跟我來罷!”


    唐泛陸靈溪二人跟著他一路走到西城城門下,與已經候在那裏的幾個人會合。


    旁邊是幾輛板車,上麵堆放著柴火,還有幾雙套手的布套。


    那縣衙小吏對他們道:“你們記著,拖曳屍體的時候要帶上布套,口鼻也要用衣物掩住,不能直接碰觸屍體,燒完了立馬就迴來,給你們一個時辰,晚了城門就不給開了。”


    旁邊幾人顯然不是頭一迴幹這種差事了,大家都唯唯應是。


    那小吏交代完就走了,唐泛和陸靈溪推著其中一輛板車,跟在其他人後麵出城。


    城門是一道分界線,伴隨著城門緩緩打開,唐泛看見了一個與城內截然不同的世界。


    或者說,人間地獄。


    城外的空地上,七零八散,或坐或躺,全是密密麻麻的人,有的嘴裏發出呻吟,有的緊閉著雙眼,但毫無例外,他們臉上都是全然的麻木,即便看見唐泛他們將身旁親人的屍體拖走,也沒有半點動靜,僅僅隻是目光空洞地從他們身上掠過,又停留在虛無縹緲的遠處。


    這裏才是真正的災民安置點,沒有大夫,沒有醫藥,吳江與吳縣兩個縣城的災民加起來,足有數千,不過眼下最多不過千多人,估計先前已經死了不少。


    他們唯一的指望,是官府每日從城門上用吊籃送下來的少量米粥。


    但米粥自然不夠所有人吃,所以在爭搶之下,那些染上瘟疫又或者體力虛弱的人首先會被淘汰死去,而在日復一日的消磨中,因為有了這個能夠活下去的微弱希望,許多災民沒了衝撞城門的鬥誌或者離開的念頭,他們隻能在等待中迎來死亡。


    問題是,假如有充足的米粥和醫藥,這一切本來不會發生。


    換句話說,在陳鑾治下,他沒有選擇安撫災民,反倒放任其自生自滅。


    這就是他不想讓唐泛知道的真相。


    伴隨著死去的人越來越多,不久之後,這裏的痕跡將會永遠被消除,陳鑾欺瞞朝廷,楊濟助紂為虐,胡文藻緘默不語,如果連唐泛也呈上一封萬世太平的奏疏,以後也不會有人知道這裏曾經發生過什麽事情。


    眼前的這一切,令唐泛深深地震驚了。


    他從未見過一個地方官員竟然如此膽大包天,一麵與楊濟合夥作戲,努力營造出自己已經在盡力賑災的假象,另一方麵卻以不用刀的方式在屠殺自己治下的百姓。


    第115章


    這件差事出乎意料地順利。


    因為當唐泛連同其他人拖走屍體並且進行焚燒的時候,餘下的那些倖存者並沒有出來攔阻他們,而隻是麻木冷漠地看著,一動不動——他們連起身的力氣也沒有了——即使那些屍體中就有他們自己的親人。


    做完這一切,唐泛和陸靈溪將手上的布套和掩嘴的口罩摘下來燒掉,然後跟在其他人後麵迴城。


    士兵在勘驗了他們的姓名和身份之後放他們入城,並分發給每人三十文錢的報酬。


    離開了城門,在確認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之後,二人從一條小巷繞出去,直接前往城南,也就是昨日陳鑾帶著唐泛前去視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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