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泛並沒有迴答這個問題。


    他放下筷子,反倒迴答了陸靈溪之前的疑問:“我覺得你不會對我不利,否則就不會與你秉燭夜談了,我也希望,你能對得起我這份信任。畢竟不是什麽人,我都肯讓他稱唿我為唐大哥的。”


    陸靈溪一怔:“從在船上那會兒,你就開始疑心我的身份了?”


    唐泛:“當時周圍那麽多船,你卻偏偏將人拉到我船上,後來我也並未與你說我要前往蘇州,咱們卻好巧不巧,就在街上相遇,一個巧合不難,難的是種種巧合,若是你多些耐心,倒不必這麽急著出來與我相見,等我前往吳江的時候,再在那裏相遇,豈不更好?”


    此時的唐泛嘴角噙笑,目光流轉,語調輕描淡寫,卻有著說不出的風流寫意。


    陸靈溪呆了半晌,才忽然冒出一句話:“唐大哥,你笑起來可真好看!”


    唐泛:“……”


    他的嘴角抽了抽,有些鬧不清這少年時而精明,時而天真的,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了。


    “若是不說實話,我就走了,這裏的鬆鼠桂魚再好吃,我也沒有興趣與一個居心叵測的人一道共用,沒的糟蹋了食物。”唐泛作勢起身。


    陸靈溪急了,連忙伸手攔住他:“唐大哥,你別生氣,我不是故意要瞞著你的,我確實是受人之託而來的,不過不不是對你不利,反倒是來幫你的。”


    唐泛挑眉:“幫我?”


    陸靈溪點點頭,目光誠摯而懇切:“是,你不要走,先聽我說完,好不好?”


    唐泛:“你說說看。”


    陸靈溪:“我沒有騙你,我的確是平湖陸家的子弟,也的確是出門在外遊歷,你看,這是我隨身佩戴的玉牌,上麵刻著我的姓名,正是家中長輩所賜。隻不過這次在京城的時候,遇見了一位故人,他說了你在蘇州可能會遇到一些麻煩,讓我南下找你,施以援手。我雖然生在平湖,從小卻在蘇州長大,在這裏也有一些朋友,也許能幫得上你的忙。”


    唐泛:“你那位故人是誰?”


    陸靈溪:“懷恩。”


    唐泛詫異:“怎麽是他?”


    陸靈溪道:“懷公曾在蘇州府待過,於陸家有恩,陸家與他素有往來,這次我去京城,照老規矩都會去他宮外的府邸拜訪,正好遇上他休沐在家,便託付了我這件事。他說上次太子的事情,於你無關,是對方因為要對付太子,反倒連累了你,這次你出來查案,東廠那邊的人可能會趁機給你下絆子,讓我順道過來保護你。”


    唐泛聽出其中的重點:“此事與東廠有何關係?”


    陸靈溪道:“懷公說,蘇州這邊每年都會給東廠廠公尚銘送上不少孝敬,以前也給西廠的,不過現在西廠沒了,東廠獨大,他們更要巴結。”


    懷恩這人素來低調,但他在朝中人緣極好,萬黨借著皇帝昏聵,整治了不少大臣,懷恩總是能救則救,此番唐泛雖然被東宮之事所累,但其實他知道太子身不由己,也沒有怪怨過,沒想到懷恩轉頭卻派了陸靈溪過來,這讓唐泛意外之餘,也確實有點感動。


    唐泛就問:“對於此事,你有何見解?”


    陸靈溪表明身份之後,說話就更加慡快了:“我也不太清楚,隻是在京城聽懷公說了一些,噢對了,唐大哥,懷公還讓我轉告你,他說吳江縣令的叔叔,是南京戶部尚書陳景。”


    唐泛揚起眉毛:“竟然還有這種關係?”


    大明遷都之後,南京雖然還設有六部,但職權基本已經被北京六部所取代,成為官場上人人皆知的“養老勝地”。


    但南京六部其實也不是一點權力都沒有,最起碼南京戶部尚書就不是如此。


    因為南京戶部要負責徵收南直隸、浙江、江西、湖廣這四地的稅糧,而這四個地方自古富庶,實際上就相當於全國近半數的稅糧都掌握在南京戶部尚書手裏,雖說最後稅糧要上繳北京,但在此過程中,依舊有許多可供操作的地方,因此南京戶部是個實打實的好地方,南京戶部尚書,更是人人嚮往的位置,如果在北京混不下去,註定隻能到南京混,那麽所有人的第一選擇,那必然是戶部。


    這還不止,除了稅糧之外,南京戶部也還負責全國的鹽引勘合,也就是說,如果商人們想要販鹽,就得先從南京戶部那裏拿到勘合,即販鹽許可證,才可以進行合法販賣,否則就是販賣私鹽,被捉住了是要重懲的。


    如此說來,蘇州知府避而不見,態度蹊蹺,想必也是與此事有關了。


    唐泛覺得他一開始還是將這件事想得過於簡單了些,本以為自己隻是過來巡視災情,噹噹和事佬罷了,沒承想來到這裏之後,才越發覺得事情複雜起來。


    而且陸靈溪說得越多,就反而顯得越發雜亂。


    東廠、南京官場、蘇州府、吳江縣,這一連串人事放在一起,簡直令人眼花繚亂。


    換作尋常官員,別說查明真相了,隻怕想想都要退卻,但陸靈溪看見唐泛聽到這裏頭的幹係之後,非但沒有露出猶豫遲疑的神色,反倒一副興味盎然的模樣,似乎發現了什麽有趣事情。


    “唐大哥?”陸靈溪忍不住探詢地叫了一聲。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去吳江縣看看罷。”唐泛道。


    陸靈溪想也不想:“唐大哥,讓我跟你們過去罷,我會武功,也可以保護你。”


    說罷他可憐兮兮地看著唐泛,似乎害怕對方因為一開始的隱瞞而留下惡劣的印象,問完話之後便要撇開自己單獨行動。


    唐泛卻並沒有在意,陸靈溪一開始之所以隱瞞了懷恩那部分事情,估計是想要藉機試探一下自己能否入得了他的眼,這些少年心思,不足為道,更不算冒犯。


    更何況唐泛對陸靈溪的印象確實不錯,下意識也總會對他心軟幾分。


    “可以,不過在蘇州的這段時間,凡事要聽我命令,你若做不到,便休怪我無情。”


    陸靈溪聽得此話,登時整張臉都泛光了:“那是自然!我一定會乖乖聽話的,你讓我往東,我就不會往西!”


    錢三兒聞言立馬警惕地瞪著他,這是要搶自己的位置啊!


    陸靈溪見他一臉戒備,還笑著對唐泛道:“唐大哥,你身邊的人,除了那兩個東廠的,就隻有這個瘦弱不中用的了,就算有什麽事他也保護不了你,還不如讓我隨身服侍你,我可以充當小廝,也可以充當護衛,一舉兩得,多好啊!”


    錢三兒炸毛:“誰瘦弱不中用了,我也是在北鎮撫司當過錦衣衛的好不好,不信咱們來過兩招,看誰怕誰!”


    陸靈溪上下打量他,表情是遲疑兼懷疑的:“你?錦衣衛?”


    錢三兒的男人尊嚴和麵子遭遇嚴重挑戰,二話不說就揮拳上去,誓要將這小子狠狠打倒在地上。


    誰知道陸靈溪不閃不避,反倒伸手握住他的拳頭,微微側身,順著他的去勢輕輕扭轉了一下手腕。


    姿勢優美,身形矯捷。


    另一隻手甚至負於背後,沒有動用到半分!


    錢三兒便不由自主地往前撲跌出去,眼看就要摔上好大一個狗吃屎,忽然間腰帶一緊,又被人四兩撥千斤地提了迴去,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他就已經滿臉迷茫地站在原地,手中拳頭甚至還保持著方才揮出的姿勢。


    陸靈溪關切地問:“你沒事罷?”


    又扭頭朝唐泛笑容燦爛道:“唐大哥你瞧,這人的確不行,不足以保護你,還是我好罷?”


    錢三兒覺得自己給唐泛丟臉了,不由羞憤交加,臉色漲得通紅:“大人!大人……”


    在他們倆嬉鬧的當口,唐泛已經施施然將一整麵的鬆鼠桂魚肉都消滅幹淨了:“行了,別鬧了,你們還吃不吃,不吃就走了!”


    陸靈溪幽怨道:“唐大哥,方才你沒瞧見我的身手麽?”


    唐泛伸手在他腦門上一彈指:“瞧見了,很慡利,比錦衣衛強,行了罷?”


    陸靈溪這才歡天喜地。


    錢三兒覺得自己很有必要為錦衣衛正名,忙反駁道:“大人,別說隋鎮撫使了,即便是薛千戶他們出馬,也夠這小子喝一壺了!”


    陸靈溪笑眯眯道:“唐大哥說我好,那我便是好,任你狡辯萬般也無用了,何必白費力氣!”


    錢三兒氣了個倒仰,對他牙癢癢:“誰說你好了,大人那隻是為了安慰你罷了!”


    唐泛懶得聽兩人小孩兒似的鬥嘴,當先便走了出去,二人這才趕緊鳴金休兵,緊隨其後。


    吳江縣就在吳縣隔壁,兩個地方緊挨著,不單名字上隻有一字之差,連距離也近得很。


    唐泛三人從官驛要來三匹馬,便直接驅馬前往吳江縣,午飯後出發,很快便到了。


    剛進城,他們便覺得這裏氛圍比吳縣又更壓抑了一些。


    城門處進進出出,下工的做買賣的走親戚的,與別處並無不同,隻是人數上要少了許多。


    陸靈溪提醒道:“吳江縣城有東西兩道城門,我們進的是東門,從西門出去才是太湖。”


    唐泛點點頭:“那我們先去西門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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