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樣一樁陳年舊案,還想再翻案,那真是難上加難。


    想及此,翁縣令就覺得一陣為難。


    選擇相信胡氏的話呢,就是給自己找麻煩,俗稱沒事找事。


    選擇不相信胡氏的話呢,他就可以高枕無憂,但良心上過不去。


    唐泛和隋州畢竟隻是過來給他助陣的,不能替他決定,翁縣令也不能把事情推給人家一了百了,便用探詢的語氣問道:“不知二位大人幾時要迴京?”


    “你很想趕我們走啊?”唐泛笑道。


    “不不不!”翁縣令忙道,“下官是怕二位大人為此事所困擾,也怕給你們找麻煩!”


    “那你打算怎麽做?”唐泛問。


    翁縣令皺眉想了半天,咬咬牙道:“繼續查下去!”


    唐泛眉頭一舒,讚許道:“有擔當!”


    翁縣令苦笑,有擔當頂什麽用,不會逢迎拍馬,沒有深厚背景,都四十歲了還在當七品小官。


    唐泛笑道:“子墨,若是此案能夠辦得圓滿,等我迴京之後,便會上疏為你表功。”


    人往高處走,誰不願意平步青雲?這跟當個好官並不矛盾。


    翁縣令聽了這話,也忍不住喜動顏色。


    更重要的是,唐泛喊了他的表字,這是表示親近之意啊。


    話鋒一轉,唐泛又道:“不過你也別高興得太早,就像我們方才說的,想要翻案,不僅棘手,而且千難萬難。難就難在時隔多年,人都差不多死光了,隻剩下一個韋策,但如果韋策真的如同胡氏所說陰險狡詐,從他身上是很難找到破綻的。就像那一日我們上門,要不是他猶豫了一下,至今都還不會被發現破綻。”


    翁縣令點點頭:“下官盡力去查,不過事涉兩地,縣衙的人不頂事,到時候可能需要請隋大人派出得力手下襄助一二……”


    說罷他瞟了隋州一眼,那怯生生的表情令唐泛有點好笑,心想大家都相處這麽些天了,翁縣令也該知道隋州不是仗勢欺人之輩,怎還表現得如此膽小。


    不過唐泛卻忘了,他自己認為隋州好相處,那是建立在他與隋州同生共死,且相處日久的基礎上。


    對於別人來說,隋州的寡言少語是高深莫測,他的麵無表情是城府深沉,錦衣衛鎮撫使更是兇名赫赫,令人止步於前,即便隋州的內心是一隻小白兔,翁縣令也不敢造次,更何況這根本就是一隻看似溫順的猛虎。


    那頭隋州聽了他的話,果然沒有一口答應,而是問道:“你打算先從哪裏查起?”


    翁縣令忙道:“先從韋策昔年的財產查起罷,胡氏說他原先家境不好,才會去投靠胡家,胡翰音死了之後,他就離開大名府,然後憑著做生意而暴富。試想韋策明明已經是秀才了,何能忽然放棄考取功名的機會,轉而經商?若胡氏所言是真,這其中必然是有巨大的誘惑,使得他寧願放棄科舉,當起商人,所以可以查一查當年胡翰音死了之後,胡家的財產到底流向何處。”


    這個思路還是比較正確的,雖然很可能不會有什麽結果。


    隋州望向唐泛,那意思是讓他定奪,決定是否要派出這個人手。


    唐泛想了想:“還是照翁縣令的話派人去看看吧,說不定真能查到什麽。子墨,那樁案子的卷宗是否在你這裏?先給我,我要拿迴去瞧瞧,看能不能發現什麽。”


    翁縣令道:“下官這就去取來。”


    在某些事情上,唐泛有著異乎尋常的執著。


    以眼前來說,這樁案子明明不關他的事情,他也完全可以丟給翁縣令去做,可就因為他們眼前出現了難題,唐泛反而來了興趣,大有非要將真相查出來才肯罷休之勢。


    這不,帶著卷宗迴到客棧之後,他便關在自己的房間裏,連晚飯也勾引不了他出來了,還非隋州進去將人給抓出來,才肯老老實實坐在下麵吃。


    可這飯也吃得不安生,他吃吃停停,還一邊在那裏自言自語地念叨:“胡翰音從當鋪迴到家中,當時是白天,就算他真對張氏心懷歹意,也不可能這麽猴急……據胡氏所說,胡家宅子是三進,胡翰音與韋策雖然為父子,但為了避嫌,韋策夫妻倆也不可能住得離胡翰音太近,就算胡翰音真對張氏起了歹意,他怎麽可能把張氏大老遠扯進自己書房而又沒人看見……”


    為了幫翁縣令查清胡家當年被查抄的家產下落,嚴禮和公孫彥還在大名府那邊沒迴來,唐瑜母子也不在這裏,錢三兒不堪魔音灌耳,苦著臉毅然決絕地拋棄了他們,獨自跑到另一桌去吃飯了。


    剩下隋州不離不棄,堅守這一桌吃飯。


    不過他也終於忍不住道:“那是醬油,不是醋,你把一整個餃子都泡在醬油裏,是要鹹死嗎?”


    “啊?”唐泛一臉茫然地看他,明顯隻是因為“旁邊發出聲音而下意識轉頭”,而非聽見隋州在說什麽。


    隋州沒有辦法,隻好將醋碟子推到他麵前,然後握著他的手將筷子上夾的餃子挪進醋裏翻了翻,再遞到唐泛自己嘴邊。


    被醋味一熏,唐泛終於迴過味,臉色因為醋和醬油浸泡過的餃子的奇怪味道而擠成一團。


    “這什麽味道,他們家的醋怎麽這麽鹹!”


    “唐氏特製醋醬,別無分號。”隋州老神在在道,心想他下次再這樣,就把醋換成朝天椒好了。


    不過他也知道,唐泛的性格就這樣,一碰上重要的事情就會格外專心,誰也動搖不了,以前是這樣,這次自然也不例外。


    果不其然,用完心不在焉的一頓飯,唐大人起身迴客棧繼續思考去了。


    床榻和桌子上到處散落著當年有關那樁案子的卷宗,還有韋策的戶帖謄抄版本等等。


    甚至還有胡氏當年為父親伸冤寫的狀紙謄抄版本——不得不說這女人很細心,因為胡翰音隻有一個女兒,所以對她也是悉心教導,胡氏當年也是富貴嬌養大的,自然不同於連字都不認識的一般婦人。


    當初她四處奔走的時候,就特意留了個心眼,讓人將狀紙抄寫一式兩份,還有從前與父親的書信往來,都被她妥善收藏起來,呈給翁縣令。


    也許這些東西看上去沒有什麽用,但唐泛一直相信一個道理:


    一個人做了一件事情,不管好事壞事,總會留下痕跡,這世上不存在天衣無縫的說法。


    人心多變,而人與人之間更是不同,隻要是人,就會有自己的想法和行為。


    所以即使張氏已死,胡翰音已死,種種證據湮滅大半,但蛛絲馬跡依舊存在,隻看他們能不能從中發現罷了。


    要在這些卷宗文書裏逐字逐句地琢磨,從中挑出毛病和破綻,這個過程無疑是很枯燥的,沒比唐泛當年背八股文範文好多少。


    不過他這人向來秉持要麽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的原則,在微弱燭火的映照下,他看得十分仔細,身體幾乎趴到了桌子上,時而蹙眉,時而喃喃自語,有時候還會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隋州推門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幅情景。


    見他一心一意撲在卷宗上,他不由皺起眉頭,自己原想著既然幫不上忙,就別打擾他,免得幹擾了對方的思路,現在看來唐泛要是沒人看著,估計隻會這樣沒日沒夜地熬下去。


    “你還不睡?”想是這麽想,隋州卻沒有表露出來。


    “什麽時辰了?”唐泛抬起頭,忍不住伸了個懶腰,露出片刻鬆懈。


    隋州走上前,為他捏著肩膀,輕重適中的力道令唐泛舒服得忍不住呻吟出聲。


    “快子時了,別看了,睡罷,明日再說。”


    “這麽晚了?”唐泛一驚,又看了一下高幾上的沙漏。“那你怎麽還不去睡?”


    “等你。”他言簡意賅。


    “真是好兄弟!”唐泛感動極了,“對對,就是這裏,酸疼得很,再往上一點也是!”


    隋州發現對方的髮絲既濃密且滑順,束起來之後的頭髮在昏黃的燭光下泛著近乎青黛色的光澤,越發襯得髮髻下的後頸白膩如羊脂美玉,令人忍不住想上手摸一摸,看看觸感究竟如何。


    他是這樣想的,也就這樣做了。


    而且被摸的人還表現出很舒服的模樣,主動要求多捏一下。


    “再捏一下,那兩邊都要!”


    隋州的嘴角微微勾起,如君所願。


    忽然間,唐泛像是發現了什麽,咦了一聲:“廣川,我發現你用左手捏我脖子,和用右手,似乎沒有輕重之別?”


    按照常理來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用慣的一隻手,通常用慣右手的人居多,所以就算是捏脖子,肯定也會因為手邊習慣不同而輕重不同。


    隋州點點頭,又想起自己站在他身後,點了頭對方也瞧不見,便改為迴答:“是,因為我專門練過,像我們這樣的人,有時候要與別人交手,頃刻便能斷出生死,我不想因為我的疏忽而露出破綻。”


    唐泛早就知道他冰冷的外表下麵是一顆極為縝密的心,聞言不僅不覺得意外,反倒極為佩服,正想說兩句誇獎的話,卻冷不防想到一個問題:“那你能用左手寫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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