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獻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


    對方的聲音、體態、自稱、語氣,以及腦海中的直覺都無疑指向了那個人——魏明帝曹叡。


    見鬼了?


    嗬,要這麽說也沒錯了。


    死了十年的人,不是鬼還能是什麽?


    莫非是在做夢?


    不對啊,他平時的夢一般都是在戰場上。


    或是裸衣廝殺,或是騎兵衝陣。


    哪裏會有這種奇怪的夢?


    迴過神來,夏侯獻仍死死得捏著劍柄。


    對麵卻是傳來笑聲:“還是第一次有人對朕拔劍相向。”


    “不必緊張。”曹叡盤腿坐了下去,全然沒有帝王儀態,“朕就是來找奉明敘舊而已。”


    夏侯獻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若是厲鬼,他拿著破劍也無濟於事。


    若是夢境,他倒不介意坦然麵對昔日的舊主。


    反正是夢而已。


    “奉明,你看起來比朕還老,這些年過得不易吧?”


    曹叡像是在嘮家常一般。


    夏侯獻漸漸地能看清他的臉龐,盡管此處一片漆黑。


    曹叡問道:“芳兒還好嗎?今日來的天子不是芳兒,朕不認得他。”


    夏侯獻心中一緊,隨後長長地唿出一口氣。


    他把佩劍插迴劍鞘,盤腿坐了下去。


    曾經的君臣如此對坐而望,倒像是掉了個,看著有些諷刺。


    夏侯獻沉默片刻,坦然說道:“當今天子是東海王曹霖之子,諱啟。”


    “你把芳兒廢了?”曹叡語氣嚴厲。


    “是。”夏侯獻點頭。


    “為什麽?”曹叡複問。


    “曹芳無道,不能承宗廟。”


    “朕要聽真話。”


    “他要殺臣。”


    曹叡淡淡道:“奉明誠實,朕心甚慰。”


    頓了頓,他又是問道:“為什麽不立詢兒?”


    曹詢是當年曹叡的兩個養子之一,和曹芳一起被養在許昌宮中。


    “正始五年夭亡。”


    夏侯獻口中如實以告,心中卻想,即便曹詢健在也不可能立,那孩子甚至比曹芳還大一歲。


    “朕是受了何種詛咒嗎?子嗣們一個個都這樣.....”


    曹叡幹笑了兩聲,臉色隨即變得陰沉:“仲恭來跟朕說的時候,朕一開始還不信。”


    “可惜啊,是朕看走了眼。”


    夏侯獻坦然道:“臣辜負了陛下所托。”


    “你後悔嗎?”曹叡突然問道。


    夏侯獻搖頭:“臣不後悔。”


    “是嗎?”曹叡盯著夏侯獻的雙眼。


    桌案前的男人卻毅然道:“陛下換了別人,未必會有臣做得好。”


    曹叡有了些惱意:“是誰給你的自信?”


    夏侯獻毫無懼意:“是臣自己給的。”


    “陛下知道臣的性子,臣從不甘願平庸。”


    “陛下做錯的事,臣會替陛下彌補。”


    “陛下來不及做的事,臣會替陛下去完成。”


    “臣既然做出了選擇,就絕不後悔。”


    曹叡沉默了,他的臉藏在了陰影之中。


    良久他才開口,語氣釋然道:“或許朕現在應該叫你梁公才對吧,再就是梁王,最後....就是這至尊之位。”


    夏侯獻正色道:“人永遠無法決定自己的身後之事,臣隻想在有生之年,做自己想做的一切,僅此而已。”


    曹叡笑了笑:“朕不會原諒你,就像朕從未原諒過文帝一樣。”


    “今日朕心情好,才能與奉明心平氣和。倘若哪日朕心情不好,奉明可要做好心裏準備。”


    夏侯獻亦是笑了:“臣設宴擺酒,恭迎聖駕。”


    “朕以前怎麽沒發現,奉明是如此的油嘴滑舌?”


    曹叡迴想起當年清河公主帶夏侯獻來東堂求官時的場景,那時的夏侯奉明何其的謙遜。


    他自顧自地感歎一番,隨口說道:


    “清河姑母是豐湣王(曹昂)的胞妹,你若有良心可承豐湣王之祀,如此可續我曹氏宗廟香火。”


    夏侯獻弱弱一問:“陛下介意改姓夏侯嗎?”


    “你說什麽!?”


    曹叡臉色大變,與此同時幾道寒風從四麵八方而來,唿嘯聲充斥著整個營帳。


    “夏侯奉明,你放肆!”


    夏侯獻再次確信這一定是夢境,索性也不在意那些所謂禮儀。


    “陛下,您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他拔出佩劍,右腳踩在麵前的桌案,傲然而視。


    “如今,天下事在我!”


    誰知下一刻,眼前曹叡的身形驟然消散,縱是見過大場麵的夏侯獻也有點被嚇到了。


    忽然,他感到背部異常沉重,像是被什麽壓住,連唿吸都變得困難。


    他想揮劍,卻發現方才劍明明拔出來了,怎麽仍在劍鞘之中?


    來不及多想,他再一次伸手拔劍,身子猛然發力,大喝了一聲。


    哐當!


    桌案翻了。


    “阿父!”


    “是我!”


    當夏侯獻眼睛再次恢複清明,眼前竟是一臉驚恐的夏侯淼。


    “保護相國!”與此同時,帳外瞬間衝進來幾個衛兵,大喊著。


    夏侯獻很快迴過神來,擺了擺手:“孤沒事,出去!”


    “喏!”衛兵們拱手應喏,隨即退了出去,拉緊了帳簾。


    “阿父您做噩夢了?”夏侯淼來到父親身邊,關切地問道。


    夏侯獻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多了一件厚厚的裘袍。


    原來是兒子發現自己睡著,怕自己著涼。


    “沒事。”夏侯獻坐了下來,“為父今日有點累了。”


    “孩兒還是第一次見阿父這般失態。”夏侯淼想了想說道,“兒去跟幾個衛兵交待一下,今日之事絕不可外傳。”


    “不必。”夏侯獻笑了笑,“傳出去也好,最好還能加點杜撰。”


    “杜撰?”夏侯淼不知何意。


    夏侯獻道:“就傳,孤好夢中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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