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隔著一堵牆和一扇門,在各自的心事裏輾轉。接下來的重點工作還要取珠穆朗瑪峰的空鏡,小組起得早,吃了早餐後就驅車趕往珠峰北側,在路上花了一天時間,次日十點多到的。山峰海拔高,隻能用無人機拍攝,跟當地負責人交涉後,小組來到山腳,這裏氣候寒冷,大夥都穿上了衝鋒衣。範小西主控攝像,李白和何安憶就跟他後麵做場記。周圍沒人,高山都被白色冰原覆蓋,寒風唿嘯著,任南野凍得縮脖子。“很冷麽,”宋玉風抓過他的手,捂在掌心揉搓。他的溫度讓人眷戀,任南野沒舍得抽迴手,由他握著。宋玉風的掌心溫暖幹燥,讓人想起晚秋暮色時掉落的楓葉。“要不迴車裏坐著等?”宋玉風說。怕待會兒還要他補拍鏡頭,一來一迴浪費時間,任南野說不用,又說現在好多了。他臉色略顯蒼白,眼下掛著黑眼圈,自從前天在街上胡鬧一場,任南野就像被霜砸的綠蘿,蔫得很。宋玉風側眸看他,過了一兩秒,才問道:“有心事?”沉默須臾,任南野說:“沒睡好而已。”“為什麽睡不好,跟我說說。”宋玉風這兩天輾轉反側,他不想在傻等了,他想知道任南野的過去。任南野沉默著,小孩挨打的一幕仿佛釘入了他的腦海,他那晚一直在做夢。不變的是寒冬臘月,老舊的院子,一個時而溫柔時而狠辣的女人,他從黑暗中驚醒,又無助的跌迴夢裏。最後一幀畫麵,蜷縮在角落渾身是傷的小男孩和任南野對視,恍惚間,他好像看到了自己。但他沒辦法和別人談論這些,張了張口,到底沒能往下說。宋玉風看懂了他的欲言又止,遺落在他身上的視線變得有些複雜。那目光猶如生出觸角,不同於以往的撩撥和誘惑,而是牽著一根溫柔的線,細致而深刻地拂過任南野的發梢、鬢角、鼻尖、小黑痣,連同他外套上的銀色拉鏈都數得清清楚楚。“……你看我幹嘛?”任南野在他灼熱的視線中生出一點臊意。“任南野,”宋玉風忽地捉住他的手腕,轉到他麵前,“我有話想跟你說。”第40章 愛我吧,我救你任南野忽地攥緊掌心。不知道為什麽,嗅到宋玉風身上熟悉得不能在熟悉的沉香時,他居然感到一陣眩暈。宋玉風一改之前漫不經心的態度,他沉默兩秒,才鄭重開口。“我跟你講過我的父母,我的初戀,但還有更多的事,我希望你知道,”宋玉風抬首,眺望著遙遠的山巔,“嚴格來說,我挺幸運的,出身在一個經濟富足的家庭,9歲以前,不管我想要什麽,我爸媽都會第一時間滿足我,也許是出於這個原因,我對物質、權力的渴望都很低。在我的少年時代,這件事情一度讓我感到困惑,生命是這樣無趣又冗長,人如果鮮少有向上的欲望,又能依靠什麽去走明知是死局的盡頭。”“長大一些後,我才明白了不要去探索意義,那是最沒有意義的一件事,”宋玉風短促的笑了聲,大概在笑自己的年少輕狂。他說:“但人活著,總要有點什麽寄托。”整個宇宙都清冷,但此刻的宋玉風柔和得像一輪月亮。“我出國念書,是為了獲取更多的學識。做新聞,是想看到更寬廣的世界。但我後來意識到,了解得越多反而越敬畏,那種虛無感就越強,”宋玉風用手撫上任南野的臉頰,掌心與肌膚相觸時是熱的暖的,“我開始尋找某樣東西、某種力量或者某個人,直到能讓我覺得就算人生毫無意義也無妨。”一種寂靜的轟鳴瞬間席卷了任南野的心髒,他屏住唿吸,顫聲問:“……那你找到了麽?”“是,找到了,”宋玉風徑自看著他,與他額頭相抵,“可是我怕他不願意。”任南野隻覺得唿吸都變得綿長,他被宋玉風的氣息包圍,閃動的羽睫像蝴蝶美麗又脆弱的翅膀。“你也會怕嗎?”不懼子彈,不把權勢放在眼裏的宋主任也有害怕的時候?“怕啊,我怕死了,”宋玉風認真起來好看得要命,他說:“所以遲遲不敢明說,我怕他逃跑,怕他推開我,怕他有自己的難言之隱。”大多數人表明心意無非是你哪裏好,哪裏吸引我,再給他繪一個美好未來的藍圖。但宋玉風這個人,他既不說喜歡也不說愛,而是直接拿了把手術刀,在任南野麵前剖開一切,把最誠實,最渴望的暴露在他麵前,主動權交出去,讓他選。任南野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語言是如此匱乏。“你……”任南野支吾著。“你什麽?”此前任南野並沒有見識過這樣一雙眼睛,如浩瀚宇宙,裏麵包含了太多東西,期冀、溫柔、包容、還有愛。他甚至不敢看宋玉風,同時察覺到自己的耳根在不斷升溫。“嗯?”宋玉風垂眸瞧著他,“說話啊。”“……你說這些、是什麽、意思?”任南野一字一頓的蹦出幾個字。宋玉風簡直想扶額笑,但又舍不得破壞此時的氣氛,他微躬身,真誠地說:“追求你,想和你在一起的意思。”任南野看著眼前人,隻覺得腦子發暈,空氣中充斥著一種微醺的醉意。“你現在有兩個選擇,”宋玉風迫近一步,還貪心的摸了摸他的臉頰。認真地說:“第一是答應我,第二是……答應我。”任南野倏忽眨眼,被這人弄得哭笑不得,“這算哪門子的選擇?”“怎麽不算了?”宋玉風耍賴成性,也不打算改。他眉眼彎彎,說:“二選一,你選一個吧。”“宋玉風!”任南野後退,從他手掌逃脫,讓他笑得更臊。“我在呢,”宋玉風站直身體,笑意從眼底掉到了眉梢,唇瓣,蔓延成一片星海。任南野摸了摸鼻尖,“你能不能正經一點。”宋玉風清清嗓子,收斂神色:“好好好,我的錯。”靜謐半響,任南野看著眼前的宋玉風,仿佛做了一個很大的決定,他拿出時常攜帶在身上的透明藥盒,放去宋玉風手心裏。“在迴答你之前,我有點事得跟你聊聊。”任南野表情變得嚴肅。宋玉風認得那個藥盒,從第四次見麵開始,他就發現任南野會在每天的某個時間段服用。“得聊了才能迴答我?”宋玉風說。任南野點頭。“行,那聊吧,”見任南野煞有其事,宋玉風也沒了笑,那雙眼睛就變得沉靜而有力量:“我聽著。”往事慢慢浮上心頭,任南野做了好幾次深唿吸,才開始。“其實這個藥是治療精神疾病的,”任南野從盒子裏拿出一粒藥片,碾碎在指尖,說:“每天兩粒,我吃了十年。”這是任南野第一次對別人說起自己的身世。打從他記事那天起,他就住在一條種滿梧桐樹的老巷子裏。院子不算大,但足夠他玩耍。任南野沒見過爸爸,也很少去想媽媽,但他依稀記得那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她叫任蔓雲,黑色齊腰的長發,總是穿一襲明豔的碎花長裙,身上散發著一種玫瑰味的香氣,好聞極了。任蔓雲笑起來像俏白的月亮,眉眼是彎的,聲音是柔的。她會抱著任南野坐在葡萄架下蕩秋千,給他講安徒生的童話,唱搖籃曲哄他入睡。那真是他童年最好的日子。但幸福易碎,平靜的生活很快就被一個滿頭白發的酒鬼給打破了,他闖進了他們的家,威脅任蔓雲給他錢。一次,兩次,三次……無數次。小小的任南野曾經目睹那個酒鬼對任蔓雲拳打腳踢,打得她渾身是傷。他捏起稚嫩的拳頭,哭著跑過來,錘打酒鬼:“打你…打…壞人…你是大壞蛋…”酒鬼輕而易舉拎起任南野衣襟,往空地一甩。任南野哐一聲,撞上梧桐樹,撞得頭破血流。瘦弱的小孩順著樹幹跌落在地,他哭得更大聲了。酒鬼看著地上無力掙紮的女人,啐了口唾沫,搶走了家裏所有的錢,大搖大擺的走出了院子。任蔓雲挪動著爬過來,抱住啜泣不斷的任南野,把他圈在懷裏,柔聲安慰他:“南南乖,不哭了啊。”任南野哽咽聲逐漸變小,他顫抖著身子,將小腦袋埋進任蔓雲的頸窩。“好孩子,”任蔓雲親吻任南野的額頭,眼睛,鼻尖,麵頰,小手。“親親就不疼了啊。”“媽媽也不疼,”任南野抬起髒兮兮的小手,擦去任蔓雲眼角的淚水:“南南很快就會長大長高了,變得像梧桐樹一樣高,就能保護媽媽了。那個壞人再來,我就把他趕走。”任蔓雲笑著,眼角卻濕了。後來,任南野才知道,那個壞人是他的外公。他好色又爛賭,還有酒癮,打跑了老婆又打跑了孩子,臨老,誰也不願意照顧他。他的三個兒女中,任蔓雲是最好欺負的那個。為了躲避外公的糾纏,任蔓雲帶著他搬了家,他們從邊遠的小鎮逃到了z市。但似乎從搬家之後,任蔓雲就像變了一個人,她溫柔的時候越來越少,脾氣也越來越暴躁,任南野打破了碗或者玻璃杯都會挨一頓揍。任蔓雲打得很兇,冷靜下來後又流著淚跟他道歉,親吻他的額頭和小嘴巴。任南野5歲那年,任蔓雲做了個決定,她要送他去孤兒院。“南南,媽媽生病了,很嚴重的病,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治療,”任蔓雲雙眸瑩亮,跟他講,“我保證,病好了我就迴來接你。”她笑得那麽漂亮,她有一張隨時都會破碎的臉。“媽媽你不要南南了麽?”任南野對著這個又恨又愛的母親,慌忙地去抓她的手。任蔓雲揉著他的後腦勺,笑他:“媽媽怎麽可能不要你呢,傻孩子。”任南野以為自己又惹任蔓雲不高興了,忙低著頭道歉,“我再也不調皮了,不要、不要趕我走。”任蔓雲把他攬進懷裏,眼淚無聲的濕了一臉。那晚媽媽特別溫柔,她煮了一頓香噴噴的餃子,但第二天,她還是把任南野送進了孤兒院。“我一直想不通,為什麽她堅持要送我走,我曾經怨過,恨過,就是想不明白。”碾成粉末的藥片將任南野的指尖染成一片雪白,他歎了口氣,輕得像一縷風。他說:“直到我讀大學那年收到一封信,我媽寄給我的,那會兒她剛剛過世。她在信裏告訴我,她有家族遺傳的間歇性精神病。自從外公來家裏鬧過幾次以後,她的情緒越來越不穩定,慢慢的變成了躁狂症……”他從來沒恨過那些拳頭和棍子,他怨的是媽媽為什麽拋棄他。親情的缺失永遠無法彌補,無論後來是否長大成人,是否鮮花簇擁,但那個黑洞永遠都在心底的最深處,日日夜夜都刮著狂風。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感,它存在於你的身體裏,像一場漫長的感冒,一點小疼小痛,不會癱瘓,不必截肢,但它時刻都在,以暴烈的方式占據著你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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