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參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場仗也贏定了,但他說什麽也沒想到,這個頗有幾分滑稽的開局,沒多久就畫上了一個殘酷無比的結尾。


    看著濰水滾滾而下,衝走數以萬計的楚軍,曹參心底滾過的不是勝利的欣喜,而是膽寒。


    他做韓信的助手不是一年半載,幾乎是整個楚漢的戰場,就連他也是第一次發現韓信指揮的力量已經超出了兵的範圍,這次戰爭就是調動了天地間所有能調動的力量。


    楚軍一半已經上岸,另一半還在水裏。


    上岸的楚軍雖然英勇廝殺,但已經失去了一半的兵力。


    被圍在中間的那一隊楚軍還是越來越少。


    即便如此,他們依然全無懼色,他們根本不是在求生,而是在求死。


    又一批士兵蜂擁而上,又一次血肉橫飛。


    一次,又一次,眼前是紛飛的屍骨,模糊的血肉,騰起的血霧。


    齊地的水師水工跑過來,揮舞著寬袍大袖狀若瘋狂:“這麽多人,這麽多人,還有我們齊人,都是我們提議用沙袋阻住河水才淹死的。”


    他們對著韓信大罵:“你這個騙子,你欺瞞我們,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們是用來淹死人呢?我們還以為終於有人肯為我們修河堤,我們以為即便漢軍肯修建河堤也是造福齊人,原來你是騙我們的,我們是罪人,會被河伯懲罰------”


    韓信看著已經崩潰的齊國水師水工,平靜地說:“河伯要找也是來找我,不會找到你們身上的。”然後他揮揮手,左右自有如狼似虎的士卒直接把水師水工們拉了下去。


    濰水滔滔夾裹著生命,那是人為的水災,那一幕不僅僅是水師的終身難忘的傷痛。


    曹參也是終身難忘,更何況他還看到了更慘烈的一幕。


    後來,所有人都記得在齊地,灌嬰殺瘋了,曹參也殺瘋了,整個漢軍都殺瘋了,突飛猛進,勢若狂飆,鬼神難當。


    隻有曹參知道,他既然不可能成為韓信,那就隻能以曹參最好的戰鬥拚盡全力衝鋒,他這麽不顧生死不僅僅是為了軍功,也是為了蕭何,他想著自己早打完一天,早一日迴去完成合圍,蕭何派到戰場上的蕭家子侄就能多一份安全。


    但是,一身血色,久經沙場,見慣了生死的曹參還是被濰水之戰慘烈的震驚了。


    重重包圍裏的龍且已經是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那副形容讓人想到舞動幹戚的的刑天。


    曹參實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懇求韓信:“楚軍敗局已定 ,可以招降了吧。”


    韓信語氣冰冷如戰場上的刀槍,近乎不帶任何感情:“如果連龍且都可以投降,那項羽就太失敗了。成全他!”


    又一批人以戰士的姿態衝上去,然後成為淩亂的屍骨。龍且在這樣的失敗裏已經失去理智。


    曹參看不下去,拿起長槍,直奔過去。


    一陣一陣的血雨腥風,永遠沒有盡頭一樣,那就是曹參熟悉的戰場,而那個慘敗的楚軍將領也曾意氣風發站在曹參戰場的開始。


    當時,沛縣的兄弟剛剛歸屬到楚營。被人看不起。


    第三川對秦軍的戰鬥中,曹參拚了命往前衝。結果跟劉邦樊噲都衝散了。


    而衝在最前邊的是項羽來去如風,橫掃千軍的鐵騎,殺得暢快淋漓。


    龍且最先看到曹參一個人奮不顧身隻管衝鋒,喊到:“兄弟,跟過來。”


    項羽立即猜到曹參要做什麽,立即變了隊形,以攻為守,為曹參掩護。


    曹參沒有了後顧之憂,弓如滿月,劍走流星,射中三關郡守李由。


    那是曹參第一場軍功,從此他確定起於刀筆的自己自己也可以上陣衝鋒。


    龍且似乎認出了他。


    曹參看著幾乎看著渾身的箭才沒有倒下的龍且,目光通紅,含著熱淚:“降吧!降吧!沒有再打下去的必要了。”


    龍且:“我就是血戰至死,也已經對不起項王,又怎麽能降?……”


    他嘴唇翕動:“很好,是你來給我個痛快。”


    曹參不忍心再看,把長槍交到另一支手上,解下佩劍,揮手一劍結束了龍且生而為將所有的痛苦,轉身對著韓信重重叩首:“曹參請求厚葬!”


    西天殘霞如血。


    四野慢慢靜了下來,無數的寒鴉嘎嘎而來。


    韓信指龍且傍邊另一具殘破得不成樣子的身體,對曹參說:“按王侯之禮厚葬龍且,順便把他也帶上。”


    看裝束,那是一個普通的楚軍士卒。


    這個人是韓信認識的。


    曾經的楚營,無盡的寒夜,韓信縮在簡陋的門板後寫策略,一個陶碗點一支燈芯照明,寫著寫著,油盡燈枯,正無可奈何,另一個策士把手裏把自己的一豆燈光朝他這邊移動了一下。


    這個人,這個連名字都沒有的人,他沒有勤奮好學過嗎?還是沒有學到真才實學嗎?他在濰水之戰前還建議龍且堅壁清野,打持久戰。他的兵法戰略與自己相差很多嗎?


    唯一的不同,也許隻是被蕭何追迴,漢王拜將的人是自己。


    兵法就那點知識,並不難學,卻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自己的戰場。


    曹參看著蹲下身來,為一個普通的士卒合上眼睛的韓信,忽然意識到,自己不過認識一位對方主帥就如此百味雜陳。而韓信來自楚營,就連那些叫不出名字來的士卒他都有可能認識,而且絕對有比自己更深的交情,在下達著致命的軍令時,他是怎麽做到沒有半分猶疑的?


    他的血難道真是冷的?


    那樣幾乎一絲感情都不帶的命令與流星一般來迴穿梭交織在一起,還在繼續,帶著讓鮮血染透三齊大地的殘酷。


    報!齊王田廣被俘!


    就地格殺!


    報!灌嬰擒齊相田光於博陽!


    就地格殺!


    灌將軍已占贏城,原地待命!


    傳令灌嬰,繼續擊千乘,擊梁地,追田廣,田吸,不管楚軍齊軍,遇到全殲!


    曹參!命你帶精兵進攻膠東!田吸若逃,必去膠東。


    柴武!接應曹參,但有匱逃齊軍楚軍就地殲滅,以殲敵人數記功!


    ……


    累累屍骨的戰場上,曹參看著下著殲滅命令的韓信,如同看著收割生命的殺神。


    冷酷,血腥,天地色變,鬼神難當。


    這根本不是他熟悉的韓信,這……分明是慘烈的戰場催生的另一個項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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