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受降城的夏日清晨,景致絲毫不輸關內的名山大川。


    城後的大河水麵波光粼粼,城前的草木翠綠,城西不遠處是一片黃色沙地,城東不遠處則是一片澤地。


    如果再算上正北方向的青山,東受降城可謂將各類自然風光都融合在了一起。


    既有塞上之地的雄壯,又有江南之地的柔美。


    不過大片大片的鳥鶴驚飛,與如敲響重鼓的馬蹄聲,打破了這幅靜態下如山水墨畫般的景致。


    一道道由騎軍組成的浪潮,向東受降城洶湧而來。


    城牆上值守的唐軍想要敲響城樓內側的大鍾,可看到漫天的旗幟中不但有繡著黑色虎頭的大旗,更有與城上別無二致的三辰旗,一時間有些茫然無措。


    直到無邊無際的騎軍浪潮猛得停下腳步,讓城牆上的負責了望與示警的軍卒迴過神。


    “營頭,咱們到底要不要敲鍾!”


    “敲什麽敲,來的又不是賊軍,都給老子把腰杆挺直了。”


    值更的營頭大聲應了一句,眯著眼睛再次仔細打量了一陣城外停下後,從浪頭變為一道道鐵壁一樣的大軍,下意識的咧咧嘴。


    清一色的騎軍,並且數目不低於五萬。


    上一次見到這麽多騎軍還是在十幾年前與迴紇人聯手打突厥人時。


    另外,這支遼東軍的騎軍也與傳聞中的一樣,大多都是由胡蕃組成。


    不過眼前的胡蕃可與以往叫叫嚷嚷不同,停下後皆是寂靜無聲且一動不動。


    這讓值更的營頭心不由得一顫,胡蕃本就戰力強悍,又被給調教成這樣,實在是有些嚇人。


    “快去把魚將軍喊過來。”


    吩咐了一句身旁的軍卒,值更營頭深唿吸了一下打算先按流程喊話,卻看到魚承仙已經邁步上了城牆。


    “將軍,看旗幟是遼東軍,數目大概不下五萬。”


    快步走到魚承仙跟前稟報了一句,值更營糾結了一下,接著詢問道:“將軍,咱們真不放行?”


    魚承仙隻是側頭看了一眼值更營頭,並沒有應聲。


    將目光投向城下的大軍,當看到如林的旌旗中有羅一的帥旗,魚承仙臉色複雜的喟然長歎一聲,語氣低沉的對值更的振武軍營頭道:“武岩,帶幾個兄弟隨我從西城門出去拜見東平郡王。”


    “將軍,中原不但四處戰亂,就連國都或許都將不保。”隱晦的應了一聲,明白魚承仙是什麽意思的武岩,咬咬牙略微直白道:“某雖身份低微,卻也有憂國憂民之心。”


    魚承仙原本是河東兵馬使,是節度使之下的領兵第一人。


    曾經更是聽從安祿山的調撥,一同打過契丹與奚人。


    加之對河北叛軍戰力極為了解,河北反叛的最初並未主動出擊。


    多少受到了些猜忌,王承業被派到太原後,帶了不少自己的班底過去,直接將魚承仙邊緣化。


    待顏真卿,李尚客,還有顏皋卿在河北斬了李欽湊,又送來高邈與何千年後,王承業借機迴長安邀功的時候,幹脆將魚承仙給踢了出去。


    魚承仙隻是用兵保守了些,並沒犯下什麽大的過錯。


    而且對其也隻是懷疑,沒有與安祿山通敵的真憑實據。


    朝堂將其調入了朔方,改為朔方長史,並且負責駐守東受降城,被明升暗降。


    而朔方軍有自己的小團體,不要說節度的府衙不拿魚承仙當迴事,就連駐守東受降城的五百軍卒也同樣如此。


    魚承仙可謂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聽了武岩話裏話外帶著質問的說辭,魚承仙苦笑道:“我與東平郡王是舊識,我比你還想將人放過去。


    可陛下已經傳下詔令,郭使君也帶了口信。


    一旦違抗聖命,不是我一人能扛下的。


    不單咱們的兄弟受牽連,單於都督府那邊也同樣如此。


    現在兵力本就捉襟見肘,都受到責罰,由誰來守城?”


    武岩蠕動了幾下嘴巴想要說些什麽,可最終還是隻發出了一聲既悲憤又無奈的歎息。


    他雖然是朔方軍,但同樣也是邊軍,太了解邊軍的難處。


    對於羅一的所作所為,嘴上不敢說什麽,其實心裏是很讚同的。


    聖人與朝堂隻怪遼東軍不聽話,卻不想想遼東軍當時正趕上分兵攻打倭國與北抗契丹之際。


    遼東不要說下去平叛,就是嚷嚷的聲音大了,恐怕都要受河北的進攻。


    況且與契丹和奚人大戰,也是在變相的牽製河北兵力。


    現在遼東軍騰出手要下來平叛,結果卻不讓人家來了。


    哪個明眼人看不出遼東若是要反早就反了,真不知道上邊的那些大人物是怎麽想的。


    可他畢竟隻是個營頭,有誰會聽他之言。


    而且魚承仙說得也沒錯,各城都受到牽連,即便眼下沒事,過後也要遭到清算,不是一個兩個人能承擔下的罪責。


    武岩悲歎過後,隻能無奈的跟著魚承仙從西城門出去傳達召令。


    “一別經年,郡王可別來無恙?”


    距離羅一半箭之地,魚承仙下馬邊快步前行邊拱手打了聲招唿。


    羅一先是給魚承仙擠了擠眼,隨後故意沒有下馬,並且板著臉道:“有恙無恙都沒什麽所謂。


    現在國都告急,請魚將軍安排人手速速搭建浮橋,不要耽擱大軍前往關中平叛。”


    魚承仙被羅一弄的一頭霧水,但是看到哥解也在陣列之中,立刻恍然大悟。


    前些日子哥解過來閑聊,擔憂於眼下的局勢與再次蠢蠢欲動的各部,話裏話外有要投奔遼東的意思。


    現在哥解人在陣中,顯然是這件事情已經有了眉目,並且把該說的已經都與羅一說過。


    那麽羅一這次過來絕對不會從他這裏硬闖過去,而是來給他眼下的處境過來掙口袋的。


    “東平郡王憂國之心,某著實敬佩。”


    拿出李亨的詔書,雙手捧到羅一跟前,魚承仙同樣板著臉繼續道:“但陛下有令,攘外與安內同為國之要事。


    請東平郡王下馬接旨,並立刻返迴遼東,抗擊北地之敵。”


    羅一冷哼道:“此刻中原戰火塗炭,且遼東周遭各部皆以馴服。


    遼東軍為大唐之軍伍,撥正反亂乃為常理。


    某不信陛下會傳下如此悖逆常理之詔,定是別有用心之人從中作祟!”


    抬手指向身後的大軍,羅一慷慨激昂的繼續大喝道:“身後的健兒滿腔報國熱血,不惜以命為大唐重歸靖平。


    有誰會拒絕此等忠國之士?!


    若是因我先前狂悖之言而有所猜忌,我還能信這詔書兩分。


    可關內道歸附我大唐的各部想要勤王也都被拒,某實在不信陛下會傳下此等詔書。”


    魚承仙聽了羅一的說辭,眼角一陣狂跳。


    看似句句不離新君,其實一個忠君的字都沒提。


    而且不但沒提,還隱晦的把新君給罵成了昏聵之輩。


    不過戲已經演到這,魚承仙一咬牙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雙手依舊捧著詔書大聲道:“郡王與將士拳拳報國之心某能理解。


    但召令真乃陛下所傳,某身為臣子,不敢亦不能不尊君之號令。


    隻能行此大禮以敬將士。


    還懇請郡王下馬接旨,並且速速退去!”


    羅一裝作既氣憤又無奈的樣子下馬一把抓過召令,“你我為舊識,知道你的品性。


    你執意如此,看來此道召令不該為假。


    但就此退去,某心中實在意難平!


    若是陛下怪罪於我,我甘願入關請罪!”


    魚承仙沒有起身,而是繼續伏著身子道:“郡王慎言,陛下之意為攘外與安內皆為重中之重。


    聽從聖令護好邊地,同為忠君報國之事。


    請郡王速速退去!”


    羅一將旨意裝入佩囊,走到魚承仙跟前,借著將其拉起來的機會,將聲音壓的極低道:“老魚,我隻能幫你到這了。


    若是這樣你還被責罰,你可不能怪罪我。”


    說罷,羅一臉色發冷的故意大聲道:“不能下去平叛,當不起你的大禮。”


    轉過身上了戰馬,羅一目光在魚承仙與武岩幾人身上掃了掃,做出不甘心的樣子一揮大手,“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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