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大且精美舒適的床榻,並沒有讓安祿山感到放鬆,反而有些如坐針氈。


    目光在掃了掃過於明亮的燈火,以及那些奢華的飾品,安祿山放下手中的羹勺,對著長子安慶宗道:“我進京路上這段時間,楊國忠有沒有又使了什麽手段。”


    “還是與之前一樣,宅院外邊都安排了人看守,孩兒去哪裏也都有暗地裏有人跟著。”


    應了一句,見安祿山不打算再吃晚食,安慶宗起身坐到木榻旁,邊幫安祿山揉捏有些腫脹的腳,邊憂心忡忡道:“父親今日入京後,那些人倒是都撤掉了。


    可先前咱們家裏被抓走的人手,給禦史台牢獄的牢頭送上重金後,方知曉早就被楊國忠給活活打死。”


    抬眼看向安祿山,安慶宗小心翼翼的繼續道:“父親若是真有心,當早做決斷。”


    安祿山聽聞家中門客被楊國忠給打死,心中猛然一緊。


    楊國忠手段如此酷烈,李隆基卻並沒有阻止,可見對他已經有了疑心。


    如果這次他不入京,恐怕李隆基可不會是如此麵目。


    好在這次過來了,又取得了信任,還把群牧的官職給要了過來。


    待從河西調撥幾萬匹戰馬過來,河北的戰力又能提升一大截。


    到了那個時候,怕是西軍都要懼怕北地幾分。


    楊國忠若是再連連對他惡言,那就不能怪他無情無義。


    想到這裏,安祿山稍稍鬆了口氣,揮手讓安慶宗停下,歎息一聲道:“當初隻為博取聖人信任,怠慢了太子。


    這一步走得實在欠妥,不然哪裏會有今日的局麵。


    你說此刻若是與太子修好,還來不來得及。”


    安慶宗苦笑著搖搖頭,“太子這些年被欺負的太甚,誰逮住都要踩上子腳。


    這時候過去和解,除了換來表麵上的和氣,旁的什麽都不頂。


    一旦登上寶位,肯定是要算舊賬。”


    起身倒了碗茶水遞給安祿山,安慶宗歎口氣繼續道:“更何聖人最忌諱武人與太子走得過近。


    真敢過去找太子,太子未必敢見。


    而且又落了個把柄給楊國忠,肯定會對父親更加不利。”


    安祿山其實也知道這些道理,就是隨口一說。


    而且李隆基這次又對他大加賞賜,多少有些患得患失。


    他一個以前連飯都吃不飽的人,能有如今這份榮華富貴,應該知足。


    再近不近一步,其實都在兩可之間。


    假若能與太子修好,以後的富貴將得以延續,用不著大動幹戈的走到那一步。


    可實際上他現在的境遇就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哪敢真這樣做。


    想到這,安祿山喟然長歎道:“聖人年歲大了,指望不上幾年。


    既然楊國忠將人手給撤了,你再隱秘的招些可靠門客。


    沒有可靠人手,在京城太過兇險,待我迴範陽後,想想辦法再給你派些騎軍過來。”


    安慶宗苦笑著點點頭。


    他心裏很清楚,這些隻不過是父親好聽的說辭而已。


    三鎮到長安路途那麽遠,所過州縣不計其數,怎麽可能無緣無故的會放騎軍過來。


    真若是逼迫到了那一步,等著他與母親的隻有等死這一條路。


    好在還有弟弟慶緒,不至於正室嫡出這一支被絕了根。


    想到這,將希望都寄托於安慶緒身上的安慶宗,苦笑過後勸慰道:“二郎因口齒之事,心中一直都有鬱結。


    父親若是有空,多給他傳些書信。


    畢竟與羅大郎再怎麽親近,也趕不上跟在父親身旁。”


    “二郎與羅一在一起,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安祿山這樣說倒不是在敷衍安慶宗,而是真覺得兩人在一起挺好。


    他已經年過五旬,今後不管能不能成事,再有十年二十年,都要靠下邊的一輩。


    羅一聰慧主意多,安家與他關係越緊密越好,肯定是沒有虧吃。


    應了一句後,安祿山對安慶宗擺手道:“不是為父敷衍你。


    再不喜二郎的口齒,那也是我兒,還能真當假子看待?


    在我身旁時苛責了些,也是沒辦法的事。


    你留在京城為質,迴不到範陽領軍。


    你庶出的一眾弟弟又都不成事,今後能指望領兵的隻有二郎。


    羅一怎麽樣你又不是不知曉,二郎跟著他在一起還能學些旁的本事。”


    安慶宗見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隻能點頭道:“是孩兒多慮了。”


    安祿山微微頷首,想要再勸慰幾句,一名心腹親衛突然站在了中堂的門前,“郡王,有人前來送了一封信。


    但沒有漆封,也沒有呈信之人姓名。


    詢問是何人所送,來人也不迴答,隻說信中所寫於郡王有利。


    再問,來人將信塞過來轉身就走了。”


    舉起手中的信,親衛詢問道:“不知郡王要不要看。”


    安祿山十分疑惑。


    這事情有些蹊蹺,給他寫信卻不留名,而且又是這個時候送來。


    琢磨了一下,安祿山對安慶宗努努嘴,“左右已經送過來,拿過來看看。”


    安慶宗將信拿過來,打開先看了看落款,見同樣沒有署名,邊看信的正文邊對安祿山道:“落款也沒名字,不過連漆封都沒有,紙張又上乘且無損整齊,應該是長安城…”


    說到這,安慶宗的聲音戛然而止,並且臉上露出驚駭之色。


    安祿山見狀,有些焦急道:“怎麽不吭聲了,信上到底寫了什麽?”


    安慶宗揮手讓親衛退下去,眉頭緊鎖的低聲道:“信中所言不知真假。


    說聖人本想冊封父親為同平章事,但被楊國忠所阻攔,最終給了尚書左仆射之職。


    另外李尚客傳信上報遼東各軍隻知有羅一而不知有聖人,要朝堂早做準備。


    聖人雖給羅一加爵為柳國公,但要求其半年內平定新羅三國事,明年秋日前必須迴京主政戶部。”


    放下信,安慶宗頓了頓,臉色難看道:“有身孕的洪秀夫人也要進京產子。


    魚朝恩接替王全忠為遼東監軍,原本吉溫過去佐政遼東,也被楊國忠勸說改為了鄭昂。”


    安祿山聞言,瞬間大驚失色,脊背一陣發寒,“你覺得信中可言可信否?”


    安慶宗低頭看了看手中的信,搖搖頭道:“應該不是假的。


    沒人能編造出這些,而且真想要追查,也能查出到底是誰送過來的。”


    抬頭看向安祿山,安慶宗指了指門外,“此刻已經宵禁。


    這時候能把信送過來,肯定不是一般人家,不會有人是在亂開玩笑。”


    安祿山再坐不住,臉色難看的起身來迴踱步道:“沒了宰相之位護身,楊國忠這是不至我於死地不罷休。”


    恨聲說了一句,安祿山又極為煩躁的連拍了幾下手掌,“羅一怎麽如此不小心,居然讓李尚客瞧出了端倪。


    遼東一旦被疑,河北也逃脫不得,如果此次能夠離京,怕是要提早做出應對。”


    頓了頓,安祿山臉色發苦,搖頭歎息道:“可這次想要離開怕是千難萬難。”


    安慶宗拿起信又看了一遍,沉吟了一陣道:“能得知此消息的,定是整日跟隨聖人且身份不低之人。


    而把消息給傳過來,應該又是與楊國忠不睦的。”


    抬手輕撫下巴思索了一陣,安慶宗猛然間想出附和這些條件的是誰,“這應該是張垍所寫。


    他是駙馬又是太常卿,整日可以伴隨聖人。


    並且這人一直有宰相之誌,楊國忠舉薦了韋見素,就斷了他的晉升之路。


    既然是他傳信,那麽沒有言明懷疑父親,離京應該無虞。”


    將信拿到燭火旁引燃,安慶宗看向安祿山,“明日隻要打探一下,就能知道確切消息。


    如果真是這樣,父親還是早日離開京城為妙。


    遼東已經被疑,楊國忠定會借此時常向聖人中傷父親。


    而且迴到範陽,也確實該早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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