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餘承澤離開,羅一輕輕叩著案幾陷入了沉思。


    餘承澤對河北的預判或者說是對河北整體局勢的認知,可以說是看待河北問題的一種新角度。


    以這個角度來看河北,羅一覺得之前的很多預判與推斷並不是準確。


    並且忽略了或是並未深思的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


    首先河北道是廣義上的河北,河北北部與南部方方麵麵都截然不同。


    北部說是胡人國度,南部說是唐人國度都不誇張。


    尤其是地處邊境的幽州、薊州、平州以及營州這幾州。


    羅一就是從柳城出來的,對於這幾州的胡人眾多,以及軍中胡漢並不平等這些都是知曉的。


    按照羅一對這幾州重新胡化的理解,是李隆基為了搞平衡特意弄的。


    但以餘承澤的角度來看,並不是完全如此。


    這種局麵早在太宗與高宗兩位先帝時期就已經開始形成。


    原因是先期對高句麗的征伐,有不少東北的部族作為仆從軍跟隨唐軍出戰。


    之後因為這些仆從軍便宜好用,全都給給匯聚到了營州。


    隨後或是朝堂有意引導或是這些部族有意為之,開始從營州一點一點向平州,薊州,與幽州擴散。


    到了武後時期突厥人在草原上重新複國,這幾州成了突厥人侵犯的重災區。


    擴散出去的這些胡族武裝雖說在抵抗突厥人上出了不少力。


    但這卻有個前提,是這些胡人逐漸將幾州當做了眾胡族固有之地。


    而一旦有了這樣的認知,自然會隻考慮自己而不顧唐庭之令。


    當年契丹人之所以能發生營州之亂,以及靺鞨人在二十多年前還能打到河北,其實都是這些胡族故意不出力而造成的結果。


    餘承澤講到這裏,與羅一對河北的了解雖然有些出入,但並不讓他感到驚訝。


    接下來講到胡族為何故意不出力的原因,才是讓羅一最驚訝以及恍然大悟的。


    從征伐高句麗過後,這幾州就一直處戰亂之中。


    三年一個小兵災,五年一個大兵災,十年或是二十年就要來一場超級大叛亂。


    直到李隆基上位的開元年間,才在大唐的持續輸出下,這幾州才重新穩定下來。


    但幾十年的戰亂,再加上這幾州的胡族跟個小聯合國一樣多。


    漢人雖然還披著漢人的皮囊,依舊說著唐話,但內裏已經與這些胡人沒區別。


    這些唐人的思想與邏輯,已經全都發生了改變。


    為了活命,信奉的是叢林法則,中原禮義廉恥那一套早就丟得無影無蹤。


    而想要日子過得好些,自然沒有什麽是比得上搶奪來的快。


    契丹人叛亂也好,靺鞨人作亂也罷,跟在後邊都有利可圖,說是沆瀣一氣並不為過。


    因此遭到屠戮的大多都是河北其他各州的百姓。


    開元年間幾州逐漸穩下來以後,雖然還有人過來小偷小摸,但總歸是沒了大禍亂。


    這些年日子雖然愈發過得困苦,但一還算安穩,衙門與百姓也都逐漸沒了防備之心。


    但餘承澤身為都水監的人,接觸到的消息要比別人多的多。


    自從安祿山主政幽州,看似還跟以往一樣平穩,實則底下是暗流湧動。


    當年營州叛亂被平定後,很多胡族被內遷到河南和江淮等地。


    但是胡人將那幾州當做固有之地的想法已經根深蒂固。


    很大一部分又逃了迴去,而安祿山對這些人則是照單全收,沒遣返迴去一個人。


    如果把這個硬當做是為了增加河北口眾,也還算能說得過去。


    但不得誌的讀書人,其他各處郡望的庶子或是在家族中得不到扶持的子弟,政治鬥爭敗下陣來流放的官員,甚至是逃犯,安祿山照樣照單全收,並且還多加委任。


    這才是讓餘承澤脊背發涼的真正原因。


    安祿山手底下匯聚的這些人,可以說沒幾個是講道德講仁義的。


    當今聖人對視縱容到已經不可理喻的地步,安祿山造反是遲早的事情。


    一旦到了起兵戈之時,河北其他各州承平已久,根本沒法抵擋。


    而且略微不從,以那些人的品行必然是血流成河的境地。


    對於餘承澤的這個解釋或者說是擔憂,羅一覺得雖然有些片麵,但這卻能夠解釋的通為何能夠與大唐打了八年之久,最終還能三鎮安然無恙成為國中之國。


    也更能解釋的通為何各處的流民,甚至是一些幾州當地的百姓,會從河北蜂擁來到遼東。


    來遼東的那些百姓與那些胡人或是胡化了的漢人,從骨子裏根本上就是兩種人。


    是叢林法則與農耕政治下的社會法則的碰撞。


    不能相互兼容之下,選擇分道揚鑣是再正常不過之事,而且也是最為柔和的一種方式。


    另外,王玄誌之前能夠對李尚客和李泌反應那麽強烈,也從餘承澤的話中找到了答案。


    雖然生於營州長於營州,但他卻是少有的遵從農耕社會法則的那類人。


    不過這種剝開曆史迷霧的快感,才隻是個前奏,餘承澤最後的解釋才是高潮。


    這幾年來,範陽這邊的局勢愈發朝著擔憂的方向發展,讓餘承澤心急如焚。


    可就連高力士曾經諫言一次差點惹得李隆基翻臉。


    並且還把其他諫言之人或是打入大牢或是直接丟給安祿山。


    這讓自覺人微言輕,還看不出任何希望的餘承澤已經陷入了絕望之中。


    直到二年前與家人的書信中,得知平原郡的太守顏真卿在暗中操練兵馬。


    暗中派人過去仔細觀察,判斷出是在防備安祿山,餘承澤心中才逐漸又升起了希望。


    暗地裏出了不少力氣,或是幫著顏真卿隱瞞,或是幫著掃掉露出的破綻。


    到了遼東後,餘承澤更是在極短的時間內就通過種種政令以及與河北的種種關聯,判斷出遼東與河北並不是一條心。


    再跟著去鬆漠轉悠了一圈,見識到東亭前所未有的軍備,餘承澤對於河北之亂瞬間就安心了大半的同時,也下決心要真心為遼東做事。


    但苦於不是嫡係出身,遼東上下又滿是秘密,隻能慢慢的獲取信任。


    這次的傳書就是開始以及一種表態,在徹底被信任後,就會諫言與顏太守有所聯絡,或是給些幫助。


    畢竟 平原郡的郡兵不是邊軍,再怎麽操練也沒見過血。


    餘承澤的這些說辭合情合理,而且既然敢說出這些,就一定不怕查。


    對此羅一並不懷疑,並且通過這番言辭能看出餘承澤是有內秀之人。


    他的謀略與才幹絕不僅限於負責諜報這方麵。


    遼東軍中不缺敢打敢拚之人,但缺的是腦子好使的人。


    在軍中好好曆練曆練,羅一覺得今後獨領一軍應該沒問題。


    即便是看走眼,以餘承澤細膩的心思與敏銳的觀察力,最不濟也能做個參謀。


    多出這樣一個人才,羅一是打心裏高興。


    不過最讓羅一興奮的是,還是餘承澤口中所說的顏真卿。


    後世時但凡上過學的就沒有不知道這位的。


    如今不但有所耳聞,並且居然還是同一條戰壕裏的戰友。


    今後跟這位大咖的書信往來都能當傳家寶不說,多出德州這樣一個支撐點出來,許多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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