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去了,黎明時分。


    今天是主母到來的日子,昨夜又下了一場大雪,地上一片雪白。


    這一天,天氣異常反常,後世被很多人認為這是漢公離開蜀中的日子,是蒼天在為漢公哭泣。


    星象上,屬於異象。


    楊漢拉著芽兒的手,翻出院牆,穿過小巷,什麽也沒從那個家裏帶走。


    黎明前睡意正濃,街上空無一人,隻有茫茫的白色。


    兩人來到前門。


    這是楊漢第一次來到楊府的前門。烏黑的大門(品級不夠染成朱門),門前的兩個威武的石獅子。


    楊漢閉上眼睛,腦海中出現一幅副畫麵。一個魁梧高大的老人,抱著一個幼兒,笑嗬嗬的逗弄著,每當嬰兒咯咯笑出聲,老人也發出豪邁的笑聲,聲震屋梁。那是他這具身體的祖父,是這個家為數不多給他疼愛關心的人,一個值得尊敬的老人。


    想到老人,楊漢不由想起後世將他拉扯大的祖父。前世今生的兩道身影漸漸融合,讓楊漢心中顫抖。


    這些都屬於他的記憶,他既是楊漢,也是楊武文。


    楊漢跪下,芽兒也跟著跪在地上。


    “祖父,不孝孫兒武文與您拜別。這個楊家,孫兒隻認您一個親人。您已逝去,孫兒再無牽掛,自今日脫離楊家,從此與楊家一刀兩斷,日後再無瓜葛。


    生死兩相忘。


    今後孫兒改名楊漢,望您老人家原諒。如果孫兒能......有明日,定為您修墓樹碑,日日祭奠。”


    楊漢磕了三個頭,起身,走遠,沒有留戀,也沒有再看身後的楊府一眼。


    ......


    楊漢帶著芽兒來到一個地方,早有一輛馬車等在這裏。車夫在地上走來走去,不停的打著哆嗦。看到楊漢兩人,先是一怔,隨後討好的請他們上車。


    楊漢與芽兒進了車廂,牛皮背包還在,裏麵鼓鼓囊囊。這是楊漢準備的所有東西,最底層藏著八十兩銀鋌。有一小竹筒食鹽,香料,火折子。還有一個平底鍋,是委托此縣技藝最高超的鐵匠打造的,耗費了足足一月時間,已經鍛鐵成鋼了。


    雖輕薄但堅硬程度比之刀劍也不遑多讓,當然費用也不低。楊漢從懷中掏出書冊,放進背包內。


    楊漢掏出一包臘羊肉與一竹筒酒,遞給了車夫:“勞累了,暖暖身子吧。”


    車夫喝了口酒,全身都熱騰騰的,不禁眼睛一亮,好酒。又吃了口臘羊肉,很鮮美。將羊肉包好塞進懷中,想著帶迴家中給幾個饞嘴的孫兒嚐嚐。


    吱吱呀呀,馬車啟動了。


    楊漢與芽兒坐在車廂中。一夜未睡,芽兒有點瞌睡,楊漢眼神定定的,不知想些什麽。


    不知走了多久,馬車停了下來,透過窗簾,天色還未亮。車夫敲了敲車門,楊漢掀開厚簾,探頭一看,不由一愣。


    他下了馬車,隻見二十多個大大小小的孩童站在前方城門洞中。帶頭的正是楊乞,他牽著小喇叭的手。


    小喇叭淚眼朦朧,眼睛紅腫,顯然已經哭了很久。她看到楊漢,撇著嘴又欲哭泣,伸手讓楊漢抱。楊漢抱起她,四歲孩子嗜睡加上不知等了多久,楊漢哄了一會,她頃刻間就睡著了,楊漢交給了楊乞。


    這時,從遠處走來一位老人,影子傾斜很長,他將跟隨的仆人趕走。慢慢走到近前,打量著楊漢。


    正是張夫子。


    他白日察覺楊乞的異樣,怕發生什麽事情,就讓仆人看著他們。沒想到跟著來到了這裏,便看到這一幕。


    “沒想到仁善飯鋪的神秘東主竟如此年輕。”張夫子麵色複雜,鄭重的向楊漢行禮,道:“老夫此拜,為東主的仁義之心,慷慨之舉而謝。華陽書院將成,不知多少學子有了書讀。”


    楊漢還禮,歉意道:“晚輩本該拜會,實在是身體不允許,還望先生見諒。”說完,便忍不住的咳嗽。


    張夫子不解:“公子為何要離去,而且......”雖未說,但想必是為何如此偷偷摸摸的離去之類的。


    楊漢沉默,望著黑漆漆的天空,說道:“先生知道馬嗎?”


    張夫子一愣,不明所以。


    楊漢自顧自的道:“傳言,野馬群中的老馬,當預感到死期將盡時,就會獨自離去,將自己葬在那無人知曉處。”


    “可是,公子是人,且是做下如此多功德之事,豈能如老馬一樣歸路淒涼。況且,公子年紀輕輕,即便有疾,也未必不能醫治。何故效仿老馬?獨自淒涼離去,未免悲觀太過。”張夫子皺眉。


    “嗬,因為我根本就不屬於這裏啊......”楊漢心中苦澀,輕聲歎道。前世他的家在蜀中,可是時光倒轉一千年,一切已麵目全非。


    這裏已不是他的歸宿。


    張夫子疑惑。


    這時城門開了,楊漢不再多說,望了楊乞等人一眼,對張夫子鄭重拜道:“還望先生日後多多看顧他們一些,都是些人間苦命之人......”


    說完,楊漢走向馬車。


    張夫子急忙問道:“敢問,公子欲往何處?”


    楊漢停下腳步,欲說什麽,突然一陣猛烈的咳嗽,他掏出手帕捂著嘴,好半天才止住。一陣寒風刮來,將手帕刮飛,楊漢伸手不及,隻能望著手帕飄向遠處。


    手臂就那麽孤零零的停在半空。


    手中空空如也,原來我抓不住任何事物,楊漢收迴目光,歎息一聲,沒有轉身,說道:“此心安處是吾鄉,也許尋找一處能讓我心安的歸宿,也許是......葬身之地。後會無期,在下拜別,先生保重。”


    楊漢登車,馬車啟動,穿過城門,漸漸遠去。


    身後楊乞等人紛紛跪下磕頭,哭著喊道:“漢哥兒保重,一路平安......”


    楊漢在車中眼中發酸,尤其是小喇叭驚醒後淒厲的哭聲,份外讓人難受。芽兒眼睛也紅紅的,她緊緊的抓著楊漢的手,希望能讓大郎好受一些。


    良久,馬車不見了,天色亮了,出行的人漸漸多了,看到如此多的孩子跪在地上哭泣,都十分驚奇,好奇的聚攏而來。


    張夫子的仆人來了,張夫子從遠處收迴目光,對楊乞道:“起來吧,讓他走的安心一些。”


    楊乞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層層包裹,裏麵是二十多家飯鋪食肆與書院的地契。


    飯鋪的地契是在縣衙幫助下,買下的。書院的地契楊漢曾夾在書信中給了張夫子,後來張夫子寫給楊漢的拜貼中,又還了迴去。


    楊漢知道黃六郎與楊乞等人守不住這筆巨額錢財,拿在手裏反而可能引火燒身,引來橫禍,思來想去交給張夫子最合適。


    楊乞情緒低落道:“昨日漢哥兒交給我的,讓我轉交給夫子。”


    張夫子明白了楊漢的用意,點了點頭。


    價值不下幾萬貫的錢財,張夫子接過,手有點抖,不是因為錢財的巨大,而是為楊漢的信任。


    他摸了摸小喇叭的頭,歎息一聲,吩咐仆人送他們迴家。


    楊乞等人迴去了,張夫子佇立片刻,一個人心情複雜的往迴走。突然不遠處一抹淒豔的紅色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走過去,撿了起來。上麵一抹殷紅的血跡,觸目驚心,張夫子的手不停顫抖,他終於明白了。


    “天妒英才。”張夫子緊緊的抓著手帕,沉痛的閉上了眼睛。待重新睜開眼睛,神情已變得堅毅:也許,他知道大限將到,命不久矣,所以才就此離去。老夫有點理解你所說的老馬了,高傲之人必定不願忍受垂死,更不願接受他人目光的憐憫。


    但雁過留聲人過留名,老夫不能讓如此仁善之士就此淒涼落幕,必將你善舉貫徹到底,不讓書院蒙塵,不枉你一番心血。


    老夫還要在書院前樹碑立傳,銘刻你之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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