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已經很濃了。


    長江兩岸的草木漸漸枯黃,平添了幾分濃鬱的深沉氣息。


    在這樣的季節房中,耳聽一泓水響,眼觀江水滔滔,感歎幾句命運無常徒留悵惘,再淺吟低唱一番做出幾篇觸景生情的絕妙詩詞,往往就有可能名動天下。三三五五不得誌的文人墨客共聚一船。把酒淺酌且買一醉,吟哦著“滾滾長江”的曲調兒,從春唱到秋……


    這樣的情形早已經司空見慣,船上的人兒換了一批又一批,唯有滾滾長江亙古長流,無論隋唐還是宋元,從來就沒有多大的改變。


    三奶奶的這條船是專門往江北運貨的平底船,和那些大型的貨船相比,實在顯得有些寒酸。但船艙裏的裝飾卻透著一種低調的奢華,不僅專門熏了香,還掛起了緋色的帷幔,雖然足夠的清幽雅致,但脂粉氣息卻顯得過於的濃重了一些……


    “這位就是西商會的喬掌櫃……”


    當三奶奶為剛剛上船的陳長生引薦之時,喬掌櫃早已經站起身來深深一揖:“小民喬林木,給陳大人見禮,陳大人安好。”


    “喬掌櫃不必客套。”陳長生徑直坐到了主位上,旁邊的三奶奶則十分殷勤而又周到的首先給喬掌櫃斟茶,溫柔細致就好像是一位正在招待客人的小婦人。


    “喬掌櫃的誠意,我們已經看到了……”


    陳長生說的是“我們”,而不是“我”,雖然僅僅隻有一字之別,意義卻絕不相同:他不是代表他本人,而是代表著安北衛這個群體。


    也就是說,和喬掌櫃之間的這次會麵,具有官方性質,而是私人之間的會晤。


    喬掌櫃通過三奶奶轉交給陳長生的那幾頁紙,就是錦衣衛的“罪證”:上麵詳細寫出了錦衣衛上下勾結,壓榨西商會的事實,具體到他們收了多少賄賂,占有多少股份,全都寫的清清楚楚。


    隻不過,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算是真的查實了,也不過的動幾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已,根本就傷不了錦衣衛的根本,更不可能動搖錦衣衛的中高層。


    僅憑這麽點東西,根本就動不了錦衣衛,他們隻需要拋出幾個低級的替罪羊就可以平安無事。


    但這也可以證明一點:這個喬掌櫃知道一些錦衣衛的內幕,他提供的這點證據僅僅隻是冰山一角。


    他不可能把真正具有重大價值的證據就這麽交給陳長生,除非陳長生能答應他一點什麽。


    “喬掌櫃,你手裏肯定還有點別的什麽證據吧?”


    “當然。”喬掌櫃嗬嗬的笑著:“要是沒有點真正有用的東西,小人又怎麽敢和陳指揮見麵呢?”


    “你這麽幹,就不怕得罪錦衣衛嗎?”


    不管怎麽說,喬掌櫃都隻不過是個生意人罷了,要是真的和錦衣衛撕破臉,他肯定占不到什麽便宜,而且很有可能會引火燒身,惹上天大的麻煩。


    畢竟錦衣衛也不是那麽好對付的。


    “怕,我隻是個舍本逐利的生意人,不到萬不得已,怎麽敢開罪官麵上的人物呢?”喬掌櫃笑嗬嗬的看著陳長生:“既然陳指揮能和小人見一麵,想必早已經把小人的底細查的一清二楚了吧?”


    “嗯,你們西商會的那些個事情,我確實查過。雖然你們什麽樣的生意都做,但根本還是隻有兩個字——私鹽,我沒有說錯吧?”


    私鹽,是西商會的根本,也是最主要的業務。


    自古以來,販賣私鹽就是暴利的生意,雖然曆朝曆代都在想方設法的禁止私鹽,而且還設立了專門的衙門稽查私鹽販子,但私鹽卻從來就沒有真正的被禁止過,而且越禁止利潤就越豐厚,隻要有利可圖,必然會有無數人趨之若鶩。


    西商會的崛起,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以來販運私鹽完成了原始資本的積累,然後才開始慢慢洗白,逐漸拓展到其他的商業領域。


    成也私鹽,敗也私鹽,就是西商會的真實寫照。


    因為西商會快速完成了原始資本積累,於是就開始尋求政治甚至是軍事影響力,隻可惜他們找錯了對象。


    早在幾十年前的時候,西商會就投靠了張士誠。


    張士誠本就是私鹽販子起家,和當時的西商會關係密切。


    西商會大筆捐助張士誠,出錢出力幫他對抗朱元璋,最終的結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朱元璋擊敗了張士誠以後,就開始對這些私鹽販子大力打擊,西商會一度沉淪。後來到了洪武年間,為了拜托這種困境就又大力資助當時身為揚州支付的楊憲,不過楊憲很快也就倒台了,他們的政治投資再一次打了水漂兒。


    在洪武二十幾年前後,西商會又開始想方設法的向錦衣衛靠攏,並且取得了很不錯的效果。想不到的是,洪武皇帝朱元璋又取消了錦衣衛。


    直到靖難結束之後,朱棣重新組建了錦衣衛,西商會就又一次試圖依附錦衣衛,尋求得到錦衣衛的保護。


    既然西商可以這麽做,別人肯定也可以。


    尤其是最近這些年才逐漸崛起的徽商群體,因為他們的出身本就和朝廷的勳貴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甚至直接就是朝廷勳貴的代言人,“徽商東漸”已經成為一種曆史趨勢,徽商對於西商傳統商業版圖的擠壓越來越嚴重。


    大家都做同樣的生意,但西商卻總是因為一些小事就莫名其妙的受到錦衣衛的打壓和盤剝,而徽商卻從中得到巨大好處……


    沒有強有力的靠山,必然會麵臨這樣的結果。


    自從知道了安北衛和錦衣衛之間的爭鬥之後,西商會就把目光投向了陳長生,希望可以通過陳長生得到某種保護,至少要和有錦衣衛做靠山的徽商形成分庭抗禮的局麵,而不是持續多年的節節敗退。


    “聽說安北衛要增設三個指揮司……”


    “喬掌櫃的消息還真的靈通呢,連朝廷的大事都知道的這麽清楚。”


    “做生意嘛,總要提前知道一些消息才好,而且這也不是什麽秘密。”


    安北衛僅僅隻有一個下屬的司級部門,就是在北平那邊。


    為了方便做事,同時也是出於穩定和監察地方的目的,安北衛已經奏請了朝廷,要增加三個下屬的指揮司,分別在西安府、杭州府和昆明府。


    “我們西商會有幾個出類拔萃的子弟,也想混個出身,遵照朝廷律條,該捐多少就捐多少,隻要能在安北衛當差,一官半職的不敢想,但凡能有個正經的差遣也就心滿意足了……陳指揮能不能代為安排一下?”


    花錢捐官這種事兒曆朝曆代都有,賣官鬻爵並不是什麽稀罕事,大明朝就有專門的“買官”製度。很多人有錢的豪富之家,都會選擇花點銀子給家裏人弄個官職。


    其實朝廷對於這種“花錢買官”的行為有著非常嚴格的限製,買來的官職肯定不可能很高,而且通常都是一些無所謂的閑職,說的更準確一點,就是花錢買個身份而已。


    那些買官的錢,是要統統交給朝廷進入國庫的,陳長生本人連一文錢都拿不到。


    以西商會的實力,肯定不在乎這種芝麻綠豆的小官兒,這僅僅隻是一種試探——試探陳長生的態度。


    “喬掌櫃的意思……我想我已經明白了。”陳長生當然不可能在這種事情上做出任何明確的表態,隻是淡淡的說道:“你們想為朝廷效力,那就捐個出身吧,這些都是小事兒。”


    別看喬掌櫃這人斯斯文文的,其實就是一條成了精的老狐狸,他當然明白陳長生的意思,他笑嗬嗬的又拿出了一張紙來:“這個東西想必應該不是什麽小事了吧?”


    看到紙上的文字,陳長生頓時大吃一驚:“鎮撫司的魏千戶占有天成號的兩成幹股?”


    這個時代的錦衣衛僅僅隻有一個鎮撫司,也就是後來的南鎮撫司,因為北鎮撫司的成立是以後的事情,這個時候還沒有呢。


    鎮撫司是錦衣衛最重要的下屬機構,作為鎮撫司的二把手,那個姓魏的千戶竟然占有天成號的兩成幹股,光是每個季度的分紅就是一筆天文數字了。


    那天成號規模龐大,兩成幹股意味著什麽這還用說嗎?


    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這兩成幹股絕不僅僅隻是一個千戶,而是牽扯到了錦衣衛上上下下很多官員。


    “喬掌櫃還真是手眼通天,這麽重要的東西竟然也能拿到?”


    “這也沒有辦法的事情,我們總得自保吧?”


    “有了這個東西,已經足夠了。”陳長生笑嗬嗬的看著喬掌櫃,意味深長的說道:“喬掌櫃如此鼎力相助,必有所圖,你想得到些什麽?”


    喬掌櫃早就在等陳長生的這句話了,沒有哪怕一點點的猶豫就直接開口說道:“我們西商會全都生意人,根本就不想摻和官場上的事兒,隻想踏踏實實的做一點本分生意,賺一點點蠅頭小利而已,隻要不受人欺負也就心滿意足了,哪裏還敢奢求什麽?”


    要想踏踏實實的做生意,必然要有所倚仗。


    不管這個喬掌櫃說的如何含蓄,陳長生已經明白了:他想把安北衛當做西商會的靠山,好方便以後的生意。


    至於說他能拿出什麽樣的好處……大家都是聰明人,都知道應該怎麽辦。


    天成號不是給了錦衣衛兩成的幹股嘛,這就是一個非常明顯的暗示。


    這種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即可,沒有必要說的那麽直白。


    利益交換已經完成,喬掌櫃毫不猶豫的起身告辭,就要下船而去。


    “哦,對了。”當喬掌櫃已經換上了一條小船的時候,三奶奶做出了一副送別狀,笑嗬嗬的對他說道:“我家老爺說了,你要是真給讓西商會的子弟謀個出身,可以去找找王大有王副指揮,他是專管安北衛人事的……”


    喬掌櫃頓時心中雪亮,朝著三奶奶拱了拱手,再也沒有多說哪怕一句廢話,就乘著一條小船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了。


    月色寧靜而又安詳,江水依舊滾滾東流,就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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