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迴到家,把丈夫搖醒,告訴他事情經過.丈夫立即趕到小南山,年輕人還在棺材邊不省人事.他把他背了迴來.


    年輕人醒來後,無地自容.他向兄嫂道歉,請求他們的寬恕.他把自己罵得狗血噴頭,而那對夫妻卻一個勁兒謝他的救命之恩.他們一定要年輕人收下手錶,作個謝禮.年輕人堅決不肯,臉羞慚得像豬肝的顏色.但最後他拗不過大哥,還是收下了手錶.從此以後,他們還是最好的朋友,彼此情同骨肉.


    雖然村裏的人愛說這個故事,我想證實一下誰見過這幾個人物,卻是誰也說不出個究竟."這批老兵在850農場建起來以後就都撤走了,他們去了新的地方開荒建新農場去了."這批人走了以後,又來了新的人馬.他們是老復員軍人的兄弟姐妹,親戚鄉裏.他們來自中國的四麵八方,特別是人口稠密的省份,像山東和四川.


    新人馬紮下根來成為農場工人,他們不再是普通農民,而是職工,不論旱澇每個月掙32塊錢,那可是鐵飯碗!盡管嚴寒刺骨,蚊蚋猖獗,風濕病成災,虎林熱(一種致命的地方病)蔓延……他們還是樂意呆在這裏.這些艱難困苦比起鐵飯碗來真算不得什麽.


    鐵飯碗真那麽結實麽?未必.在某些情況下,鐵飯碗也會砸爛,或應該說也會給端走.


    比如說1959年饑荒席捲中國,北大荒農場所有的女職工都奉命辭退工作,"減輕國家負擔".當時上麵對她們說隻要形勢一有好轉,就立刻招迴她們,於是女工都同意了.其實同意不同意,隻要你是女的,也無計可施.第二年饑荒仍然持續,但過了第三年,形勢好轉了,女工復職的事卻再也無人提起.原來領導早就覺得女職工是個負擔,自然災害成了個讓她們離職的藉口.就這樣,婦女的地位從原來的農場職工變成了家屬.作為家屬,她們隻能做臨時工.於同樣的活兒,工資卻隻能拿28元一個月.她們還沒有勞保,不能報醫療費,不能享受帶薪產假,也不可能指望加工資.這個地區約有10多萬這樣的婦女,我們來的時候她們對當地幹部怨氣衝天.


    除了婦女,另一批被稱為盲流的人地位也比較低下.盲流指的是在三年飢餓時期從家鄉出來逃荒的.他們來到北大荒,開始做臨時工,幹一天算一天,掙的錢比婦女還要少.即便如此,他們有口飯吃,就已經感激不盡了.


    幾年後饑荒過去,盲流從原籍拿到戶口.男性盲流造冊成了農場職工,女性盲流便依舊例作了家屬.他們於是定居下來,涼水泉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家庭原來是盲流.


    花兒的家庭就是這樣,她比我小1歲,我們初次見麵時她年方十六,幹農活已是的一把好手.她長得結實,幹活卻十分靈巧,彎下腰來用一把鋒利的小鐮刀左一下右一下地割麥子,動作嫻熟而有韻律,看上去跟玩兒似的.她一陣風般就割到前麵去了,剛開始我們覺得無論如何也趕不上她.


    3個月後,我的身體逐漸適應了體力活兒,到了割豆於時,我咬緊牙關,決定跟花兒比個高低.4個小時下來,我們幾乎同時割完了長長的一條壟.花兒直起腰來,用手擦去額頭的汗,沖我笑了.我也咧著嘴還她一個微笑,盡管我的腰像已經斷成了十八截.打這以後,我們肩並肩在地裏幹活,成了一對好朋友.


    既是夥伴,我便也常常上她家去玩兒.我喜歡她家的每一個人.她父親老季是個能工巧匠,會於木工活兒,也會於瓦工活兒.她母親,我們管她叫季大娘,雖不識字,心地卻極為善良.舊社會他倆都是苦出身.花兒的弟弟那時還很小.


    後來我聽村裏人傳說老季在他家鄉山東曾當過黨支部書記.我幾乎不相信這一傳聞,黨員身分在1968年是一種殊榮.我做夢都想入黨,但我知道自己不夠格兒.若是黨支書,那更是村裏的一把手!老季怎麽肯放棄這一切的一切,跑到北大荒來當個盲流呢?這實在令我百思不解!


    我帶著這個疑團問花兒,開始她支支吾吾,避而不答.但我窮追不捨,因為我們是好朋友,她最後還是說了:三年自然災害中,她家鄉很多人餓死了,包括她的祖母、一個小姨、還有她的堂兄妹.他們吃完了第二春的糧種,吃了家裏的老黃狗、小花貓,然後吃樹皮,樹也死了,最後挖草根吃.還活著的人隻能外出逃荒,但上頭又有指示,不準逃荒.留下來無疑是死路一條,不管是黨支書還是普通老百姓,要活下去,必須走.於是他們來到北大荒,至少這兒能填飽肚子.


    這段故事令我更加難置信!我甚至為她的故事夜不成寐:直到那時,我對政府文件和報紙上的宣傳從未產生過懷疑,報上說饑荒時期中國沒有餓死過一個人,這是偉大的勝利……我父母和其他身居京城的人也都相信這種說法.現在突然花兒告訴我,饑荒時期她的家鄉餓死好多人,其中就有她自己家的親人!這兩種說法互相牴觸、矛盾,不能並存,必有一方在說謊,那麽騙人的是黨還是花兒?我簡直不敢再往下想.


    在我內心深處,我知道花兒說的是實話.她父母又不是地主,他們都是苦大仇深的貧農.毛主席說:"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我正是從貧下中農那裏受到的教育:黨居然也會說謊,而且是一個彌天大謊.


    另一件事花兒開始時也不願講.有一次她警告我:"你一個人晚上別去小南山,那兒有鬼."


    "有鬼?怎麽會?"


    "有個後生死了埋在那兒,都說晚上他常出來纏人."


    "有這事兒?他是幹什麽的?"


    "喔,別刨根問底兒了.俺爹俺娘不讓提他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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