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根據地有位導演一眼相中了父親氣質不凡,他要父親在話劇《傲慢與偏見》中扮演達西先生一角,父親被他的約請逗樂了,聲明他這輩子從未上過舞台.導演說這不打緊,演就是了,於是父親就扮了一迴傲慢的達西先生.


    據父親說盡管他毫無演技,他們的話劇在當地還是引起不小的轟動.農民們即使看得一頭霧水,也還是非常喜歡,傾村而出.他們隻覺得話劇這種東西奇怪又好玩,父親說,我們扮演的英國紳士淑女個個都很滑稽.


    父親康復後被派去延安工作.40年代初,延安地區外語人才不多.晉察冀的領導發現父親英語不錯,還懂一點法語,便立即送他上延安當翻譯.因此整個戰爭時期父親的從軍徒有虛名,他始終就沒向敵人發射過一槍一彈.


    至於和他一起的同學,有些被派迴北京做地下工作,有些則留在農村打遊擊——什麽人去什麽地方做什麽事,都由黨組織來決定.父親和他的同誌們對這些安排並無二話,他們在入黨時曾宣過誓:"犧牲個人,服從組織."


    父親入黨不算,連名帶姓都改了.他原名劉熾昌,跟祖父姓,名字也是他祖父給起的.一到太行山革命根據地,父親就改姓於,名山.當時投奔革命的城市青年一般都愛起單名兒,而且筆劃簡單,叫起來琅琅上口.


    以前我總以為父親改名隻是為了與剝削家庭劃清界線,後來我的革命熱情灰飛煙滅,才意識到父親改名還在於保護奶奶和在北京的親人使他們免遭日本憲兵和國民黨特務找上門的麻煩.


    其實父親說過他參加革命的真正原因,乃是我曾祖父.日積月累,老太爺對全家人,尤其是對奶奶的欺壓侮辱激起了父親的無比憤恨,他暗下決心有朝一日一定要推翻這個人吃人的舊製度,打倒封建專製,剷除一切大大小小的封建暴君,在舊製度的廢墟上建立新製度,再不允許人壓迫人,這樣奶奶的生活就不會像往日那麽艱難了.


    帶著這一夢想,父親上了太行山.臨別時他並沒有告訴奶奶他的去向行蹤.多年來奶奶一直以為他像叔叔、姑姑一樣在大後方讀書,這對奶奶來說倒真是難得糊塗,倘若她對父親的真實處境稍有所聞,她非擔心得折壽不可.


    至於奶奶那些年在北京的生活,我從她那的兩個忠心耿耿的老太太那兒聽到過一個故事.


    父親離家前有一天,動手在院裏種了一棵山藥.這不過是心血來潮之舉,父親自己也很快忘了.不久他便離開了北京.而那山藥十來天後竟抽了芽,奶奶看到後弄了個考究的柵欄將山藥圍了起來.


    山藥本是多年生的農作物,登不得大雅之堂.奶奶把它置於花園裏,與牡丹玫瑰等名花為伴.不多久,山藥的嫩藤便爬滿了太湖石.


    那段歲月,奶奶對幾個孩子牽腸掛肚,其落寞可想而知.戰火連天,路途險阻,他們兄妹都渺無音訊.奶奶憂慮難忍時,便去向那棵山藥竊竊私語.


    有時山藥樹善解人意似地默默聽她傾訴,隻是無法開口安慰她;有時薰風徐來,心形的綠葉婆娑起舞,發出沙沙聲響,奶奶隻把這看作是山藥用一種秘語向她吐露天機.憑著深厚的慈母之愛,她聽懂了山藥所傳遞的消息.一顆焦灼的心平靜了.她感到隻要這山藥依然枝葉繁盛,向她說著悄悄話,孩子們便都健在,逢兇化吉.


    奶奶日夜祈禱,求祖宗保佑她的孩子平安歸來,求上蒼使得人間戰火早日停息.1945年日本投降,叔叔和姑姑終於迴到奶奶懷抱,而奶奶等父親卻一等又是十個春秋.


    6叔叔是個紙老虎


    我們1956年從瑞士迴國,奶奶終於圓了她的心夢:一家人骨肉團聚,三代同堂.此時,我的曾祖父和祖父都已去世,奶奶成了一家之主.


    雖然我不曾見奶奶讀過《老子》,她的治家之道倒是深得個中三昧.老子主張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也就是說讓世間萬物自由自在,率性發展,各得其所,各安天命.於是天下太平,皆大歡喜.


    偏偏姥姥家就有著許多規矩.飯桌上,我拿筷子的姿勢總是不對,手肘不可撐著桌子,一邊吃飯一邊說話不禮貌,連筷子碗碟也不能碰出聲響.吃飯時我自始至終得端著飯碗,水或飲料是不能和食物一起上桌的,湯則必須吃完飯才開始喝.


    這些清規戒律使我對姥姥家的飯桌敬而遠之.雖說姥姥做的南方萊大人都讚不絕口,我一小孩,對吃什麽並不在乎.不是說自由最可貴麽?


    奶奶家最自由了.我樂意的話,爬石上樹、搭梯打棗都不成問題.那年國慶節的晚上,小牛、小強和我還獲準爬上奶奶住的大瓦房的房脊,看天安門的焰火.


    後院的老槐樹,枝椏橫逸.那天晚上掛住了幾頂被西南風吹來的小降落傘,每一頂都有方巾大,還帶了個哨子.對我來說,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我激動萬分,焰火放完了還不肯從房頂下來,希望有更多的降落傘飄來.父母對我頗有溫色,奶奶則一笑置之,說多呆一會不礙事.


    在奶奶的家中我實實在在地感受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暢快.以前我總是形單影隻,現在我可以跟小牛、小強和鄰居家的小孩玩兒.那條街上家家的大門白天永遠敞著,孩子們隨時都能東家西家地串門兒.在這種環境裏,我的心裏很踏實,不像在瑞士,老莫名其妙地怕這怕那.


    偶爾我父母也會對我發脾氣,他們覺得我太野了.遇到這種場合,大家庭中總會有人出麵為我說情.奶奶是我最大的靠山,她一出麵,狂風暴雨無須多久就化為和風細雨,然後烏雲四散,我的周圍重又灑滿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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