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赦之略略出神,半晌才道:“古書有雲,東海大魚,鯨鯢之屬,大則如山,其次如屋。骸喪成島嶼之墟,目落為明月之珠。所謂一鯨落而萬物生,楚某生長於內陸,不曾見過這種名為鯨的大魚,但洛書贇其人,確實像極了那條隕落的鯨。”


    籠罩在眾人之上的龐然大物一朝倒下,曾經被壓迫的,以及蟄伏於暗處的各個勢力便一擁而上,試圖搶在新一屆內衛隊伍完善前盡可能地壯大自己的力量——不,不對,這種或明或暗的蠶食行動,早在洛書贇初顯頹勢時就開始了。他在時,人人都痛恨他領導下的仿佛無孔不入的內衛,他不在時,人人都對他留下的殘骸垂涎欲滴。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巧娘的身份對楚赦之來說已經不言自明,無需多言,他已經在腦海中大略拚湊出今晚在客滿宅發生的事情,即便知道小九身邊保護的人不會少,卻也忍不住為他心焦:“他答應過我,我不在時絕不會輕易涉險,他一向不會食言。周家那對父子對小......淨月的糾纏,真的是臨時起意麽?”


    對於這件事的原委,解鋌和巧娘各知一半,二人對視一眼,解鋌率先開口,把六殿下和周世鄉因為一個乞丐對上的事情簡單敘述了一遍:“周員外就是從那時起表現得十分欣賞淨月師傅,還給了他一支哨子,邀請他參加客滿宅的壽宴。”


    巧娘也是現在才知道周世鄉和淨月的交鋒:“怪不得他會出現在那裏。我想起來了,那時我偶然聽到客滿宅的夥計提了一嘴,說一個和尚站在門口好一會兒都不動地方,門房上前驅趕,不想竟是個不能惹的。”


    楚赦之愧疚道:“是我的錯,我們事先約好,如果壽宴開始前我還沒有迴去,他就迴寺裏等我,我卻失約了。”


    解鋌沒有深思,巧娘卻從楚赦之的語氣中品出來了一些細微的不同。她動作幅度很小地瞟了楚赦之一眼,不動聲色岔開話題:“是巧合,又不是巧合。”


    楚赦之不知前因後果:“什麽意思?”


    “周世鄉和淨月的相遇是巧合,他爹對淨月的看重卻是必然,”巧娘目露諷刺:“他約摸,是想複刻一遍自己和現在那位永州漕運使的師徒之誼。”


    楚赦之挑眉:“複刻?”


    解鋌覺得有點耳熟,若有所思:“現任永州漕運使辛無涯,我似乎有印象,是他上京趕考搭船時被人指控盜竊,汙蔑他的人是被同鄉學子收買的,咬死了想毀了他,結果陰謀恰巧被船上的一位便衣出行的官員識破救了他,莫非那人就是周員外?”


    巧娘點頭:“正是,別看周延壽(周員外)官不大,但沾手鹽運之人大都交集廣泛,他本就擅長交際,又好施恩,人脈廣闊。不然他一個從七品的小官致仕,也不會引得婺城的人爭相討好。”


    珠江,湘江,靈渠,三江匯口齊聚永州匯入長江,這條漕運線帶來的錢財,光是走明路的稅務就占據了朝廷每年收入來源的四成,底下的灰色收入更是數不勝數。掌握大頭的人物指甲縫裏稍微露出一點,足夠許多周員外這樣的人橫行鄉裏,幾代人衣食富足。


    有形的銀兩後人可以繼承,可無形的人脈卻需要不斷維係,而以周世鄉的資質和性格,顯然根本無法承繼父親在任時的人脈。周員外這一退,不誇張地說,但凡超過一年沒有補救動作,從前的“友人”“朋黨”就會把他忘卻,就算他對如今的永州漕運使辛無涯有恩,這恩又能被消耗幾次?周員外不得不為此發愁,因為他很清楚,辛無涯這個恩情絕不能交給周世鄉——一旦交到他手上,恐怕不出一個月,“恩”就會變成“仇”。


    楚赦之理清了思路:“他是想培養出一個和周家利益深度掛鉤的學生,用手上剩下的資源把這個人托到比自己更高的位置,給周家……不,是給他那個肆意妄為的兒子養出一個靠山。這一點婺城的許多人都是心知肚明的,所以才會把自家還算拿得出手的子侄帶來供他挑選。可這些人裏沒有一個能令周員外滿意,直到今日,他遇到了一個方方麵麵都符合,甚至超出他想象的‘無根浮萍’——他倒是很會找人。”


    楚赦之沒有注意到自己現在的口吻和九諫越發相似,而解鋌雖然慢巧娘一步,到現在這個時候也發現了楚赦之和六殿下的相似之處——這個江湖人似乎與殿下不是一般的熟稔。好友?摯友?總之不論是什麽,殿下對楚赦之的信任必然是高於剛見麵沒多久的自己的,不能交惡,最好能賣他一個人情。上京那邊知道自己見過六殿下後必定問詢,若能與楚赦之交好,自己也不至於一問三不知。


    “與其說他找的好,不如說他兒子禍闖得好,”解鋌好像真的隻是不小心說漏了嘴:“大街上那麽多人,他當街行兇偏偏行到了皇子身上......啊!”他適時打了個冷戰,把震驚的情緒表現的更自然:“我......”


    這是一個有些冒險的試探,但解鋌認為值得——巧娘是個聰明人,她之前的種種迴避就說明她心中其實已經有了相差不遠的猜測,他的試探隻針對楚赦之。他有八成的把握,楚赦之對殿下的身份是知情的,但這八成把握如果不挑明就隻能是猜測,而解鋌的職責就是落實這一點並上報,以此為基礎做下一係列布置,避免殿下的安危因為信息上的疏漏受到威脅。


    解鋌的演技不差,但經過九諫鍛煉的楚赦之在這方麵的水平早已更上一層樓。他笑了笑,知道解鋌也隻是職責所在,看破不說破:“看來我們三人之間又少了一個秘密。”


    光明磊落——看著楚赦之的笑容,明白他已經發現了自己的小心思,解鋌心頭升上這四個大字,一麵對楚赦之好感倍增,一麵唾棄自己的大驚小怪——六殿下本就在宮外長大,有幾個江湖上的好朋友很正常。而且這個楚赦之也不隻有外麵吹出來的虛名,武功高強又為人體貼,比起身為皇帝耳報神的他們,換做是自己也更喜歡和這樣的朋友一起走。


    巧娘冷眼旁觀二人的眉眼官司,對解鋌的遲鈍十分無語,但她無意戳破,再次轉換話題:“我隻知道周世鄉惹上的那個人和上京某個大官關係密切,解鋌,你應該有確切消息吧?”


    說到這個,解鋌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正常來說,這種情報在周延壽帶著兒子到婺城的七天之內就會傳入他手,最遲也不超過一個月,但由於內衛重組,包括他在內的大部分內衛行事重心根本不在這裏,以至於情報到了有一會兒自己卻沒注意……不容否認的嚴重失職。


    “他打死的人是戶部侍郎的侄孫馮霄,去歲考上了秀才,馮侍郎打算把他接到上京讀書。在趕往上京的途中,馮霄與周世鄉因茶樓一歌女起了口角,兩方互毆,雜亂之中不知誰推了一把,令馮霄觸柱而亡。”


    “不知被誰推了一把?”楚赦之重複一遍,品出一些微妙的違和感。


    楚赦之許久不做捕快,但大部分基層衙門審理鬥訟案時看人下菜碟的齷齪手段,他心裏一清二楚。像周世鄉和馮霄這種雙方背後都有權有勢的公子哥兒犯事,很少有鬧出人命後由本人承擔罪責的。若是周世鄉親自下手,在鬥毆中過於激憤將人失手殺死,那確實很難脫罪,可“雜亂中不知被誰推了一把”算什麽?首先,推人者難以確定,其次,馮霄死因是推搡觸柱而不是鬥毆導致的重傷,審理者將其定為“耳目所不及,思慮所不至”的過失殺的可能性遠大於需要判處絞刑的“鬥殺”,而過失殺人允許以銅贖罪,周世鄉本人連層油皮都不會破,怎麽會嚴重到需要他父親火急火燎地致仕帶著他迴婺城“裝死”?


    解鋌解釋道:“這個說法是最早的旁觀者給出的證詞,也是我認為可信程度最高的說法。一開始無人知曉馮霄和戶部侍郎還有這層關係,隻以為是在外地遊玩的學子,周家連贖金都準備好了,可後來消息傳到馮家,馮家父母大慟,勢要追究到底,讓周世鄉償命,寫了訴狀層層上告鳴冤,最後挪交充州知府重審此案。”


    “再審之時,那名歌女和周家的一個家丁改了口,”解鋌的描述解開了楚赦之的疑惑:“歌女說親眼看到了周世鄉伸手推搡馮霄,但一審時礙於周家脅迫不敢說實話,改口的家丁告發周家收買證人,賄賂一審主司,佐證了歌女說的是‘實情’。”


    巧娘全程皺眉不語,此時才開口:“就沒有其他證人了嗎?”


    解鋌麵露苦澀:“有是有,但是……周家和馮家各顯神通,凡是當時在場的旁觀者都被反複問詢,問著問著,原本確定的事變得不確定,原本沒看清的東西反而似是而非起來。充州知府夾在其中煩不勝煩,將之報為疑案,奏請上京派遣三司使再審,折子還沒來得及送,在充州知府保護下的兩位重要人證一自縊一跳井,至此,內衛這邊和充州知府的判斷一致——再查無益。”


    楚赦之下意識想要去摸鼻子,肩膀一痛,這才想起自己現在右手胳膊動不了:“那位周員外,怕是在人證死去的當晚就已經意識到這場禍事並不是衝著周世鄉來的吧。”


    “沒錯,”解鋌點頭:“充州知府最後判決周世鄉犯鬥殺之罪,周延壽打通各方關係,買了個容貌相似的死囚,做成周世鄉犯事後自縊的假象,然後迅速致仕,這邊帶著兒子和最要緊的班底跑來婺城,那邊著心腹前往上京,尋求破局之法。”


    “周家若在上京有關係,早在周世鄉的罪沒定下時就該用了,何至於等這麽久,”一切滯澀的關節都被打通,巧娘茅塞頓開:“他點的是《珠簾寨》,怪不得他要點珠簾寨!有人在上京守株待兔,等得就是周延壽的人,他要借周延壽之口把師威勸到上京去!”


    順著巧娘的思路想下去,解鋌一時毛骨悚然:“師威和忠信侯府多年不聯係,但有脫不開的關係,現任忠信侯的姐姐是寧王殿下側妃;師威曾是水師教頭,陛下想要大規模操練海軍,人手緊缺,此時塞人時機正好,寧王不可能不動心……所以周延壽是要借著珠簾寨的典故說和,最好能夠說服師威立刻上京。而如果寧王殿下要人,必不會讓師威一個人光禿禿地去京城,那不是他的作風。可是,就算寧王殿下真的派了費柟過來,也不可能隻派他一個人啊?”


    楚赦之此刻的眉頭皺得能夾死一隻蒼蠅:“如果在下沒有理解錯的話,巧娘你原本得到的行動計劃裏,除了翟汜之外的其他三人都會出現,然而實際上,直到你成功脫身,那裏也隻有師威一人?”


    得到巧娘的肯定,楚赦之又道:“真正的費柟假扮成道人模樣,今晚一直待在我之前所在的那艘船上,那麽設局抓你的源鹿道人應該就在現場,隻是扮成了其他人的樣子潛伏在賓客中。”


    巧娘目光中有深深的沉鬱。加入內衛後,她自以為已經從網中之魚變為織網之人,然而終是她管中窺豹,自視甚高。洛相在時,她被允許參與編織屬於洛書贇的天羅地網,可洛書贇死了,她又變成了別人想要捕捉的獵物。從馮霄之死到周家父子攜師威來到婺城,官鹽沉船案主從犯齊聚長青湖,自己的直屬上司梧一的背叛和隱瞞……如果現在還看不出其中一環扣一環的謀算,她也白做了這麽久的內衛。好一個草蛇伏灰,綿延千裏,這場無休無止,波瀾詭譎的政治鬥爭中,洛相輸了,她也輸了。


    不過,她的運氣比洛書贇要好的多,因為輸掉的洛相已經死了,她卻還活著。隻要活著……她就有翻盤的希望!


    旁人看不見的角度裏,野心的火焰在她瞳孔中熊熊燃燒,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都吞噬殆盡。那熾熱的目光如同燃燒的火焰,帶著無盡的欲望和決心。巧娘知道,自己從來都不是一個討喜的下屬,她不安於室,一身反骨,活在這世上的二十多年裏,對旁人的感激之情是有的,但她心裏從無對什麽人的絕對忠心——抱歉,她天生不愛當奴才。


    但同時,她絲毫不介意他人對自己的利用,隻要她能借著那人的利用爬的更高!她不怕被人利用至死,卻唯獨害怕迴到曾經那個弱小的,隻能被動承受,連反抗都不知道往哪裏使力的自己,為此,她甘願付出一切。在這一點上,她和畢羅衣何其相似,但她又比畢羅衣想要的多一點——她渴望自己能爬到高處,讓更多人看見她,讓他們看看身為賤民的她、倒反天罡的她、“大逆不道”的她,在這條號稱不容女子通過的道路上,能走多遠!


    “把你騙到這裏,是我對不起你,”巧娘對解鋌說:“離開客滿宅時事態緊急,除了如何逃命,淨月沒有給我任何指示,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被算計後隻能倉皇而逃,我想扳迴一城。”


    “這場地動是許多人的劫難,但對我來說,卻上天相助。我有自信,沒人會比從小生活在這裏漁民更擅長在水患中行動,我想趁著他們的行動被天災打亂之際找到關鍵證據,抄了他們的底,你們願不願意……信我一次?”


    楚赦之深深地看了巧娘一眼,沒有猶豫:“我信你。”


    巧娘微愣,她開口前在心裏打好草稿,認為自己可以靠功勞說服身為內衛的解鋌配合,但對於楚赦之這個人……她不知道自己有什麽可以打動他的。


    “你在這裏,就說明他對你是有信心的,”楚赦之口中的“他”是誰不言而喻:“他信你,我就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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