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呸!”周世鄉指著一個衙役的鼻子大罵:“不過一個仵作罷了,他是哪個排麵的人?憑他家裏有什麽事,不過是老婆死了,便是老娘死了也得給我過來!叫我們這些人等他,他也配!”


    周員外遠遠的就聽見他大唿小叫,頗感頭疼,在不遠處招唿兒子過去:“這是怎麽迴事?你又在和哪個發火?”


    周世鄉看父親來了,氣勢雖弱了些,但依舊很生氣:“他們說縣衙裏的仵作家裏有白事來不了,去他奶奶的,來不了也得來啊,難道真讓一個和尚驗屍不成!再有能耐他也是個和尚,怕是頭一迴見這種事,父親你也放心?我看他臉白的都快暈過去了。”


    他說話時沒覺得什麽,周員外卻瞧出不對了:“你從前倒不曾這樣體貼。”


    周世鄉心裏莫名冒出些心虛,嘴上卻不認:“明明是父親您認定的人,我多關照些又怎麽了,父親之前不許我得罪,怎麽現在我不得罪了,卻仍要拿我發問?”


    周員外看了他一會兒,見兒子目光時不時就忍不住往人群裏飄,不由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一眾麵色灰敗,倉皇失措的俗物中,唯有一人鎮定自若地蹲坐在屍體旁查檢,雖肉眼可見的臉色難看,可一舉一動自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韻味。周員外暗自心驚,他在宦海沉浮數十年,見過的人不知凡幾,其中自不缺風流人物,卻沒有一個人比得過這個淨月和尚。之前著僧袍時看著倒還不算太顯眼,因巧娘打翻茶盞不得不臨時找件俗家衣物換上後,舉手投足竟隱隱透著一股雍容瀟灑的貴氣,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天質自然,不怪自己這常在庸脂俗粉裏打滾的兒子看呆了眼,饒是他這個年過半百的,也忍不住多瞧兩眼。


    “這樣的人物,做和尚真是可惜了。”


    周員外以為是自己不小心把心裏話說了出來,卻看到一個形容穩重的褐袍文士不知何時走到了這邊,不由凝眉:“閣下是?”


    男人拱手一禮:“擔不得您一句閣下,小人是興寧館的當家,因剛才吃多了茶,和那邊的大人告了罪,不知不覺就走到這裏了。”


    若是放在往常,周世鄉必要先斥他一句有什麽資格同自己父親搭話,但他剛才那句誇獎倒是誇到了周世鄉心裏,因此也沒有擺起往日的譜,隻是斜了這人一眼:“興寧館?我記得,你們和紀曉棽在的祥雲班一直不大對付,如今他們出了事,你也敢亂走亂逛?”


    男人對他的無禮一笑而過:“瞧公子說的,小人與祥雲班班主那些小齟齬不過是生意上的往來,且小人自認手底下也有不少出彩人,倒不必使出什麽惡毒手段。”


    周員外倒是仔細地瞧了瞧這人,做這行的一般都是賤籍出身,便是偶然發跡了,也多是故作文雅,那身粗鄙的銅臭味卻是抹不去的,可此人不卑不亢,打扮也清雅,倒像個讀書識字的秀才:“小兒無禮,閣下無要見怪,不過現下這裏一片狼藉,閣下還是莫要亂走,若是被什麽悖晦的東西纏上了,某亦過意不去。”


    男人見他無意交談,也沒糾纏,識趣地告退了,周世鄉看著他的背影,目光微冷:“父親,你說他是真的走錯了嗎?我瞧著他是故意來套近乎的。”


    未必——周員外在心裏迴答,他的直覺告訴他那個人不對勁,可還來不及細想,心髒驟然突突地跳起來,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捂著心髒倒了下去。


    周世鄉甫一迴頭,就看到父親麵部紫紅,痛苦至極,連忙扶住父親:“爹,您怎麽了?”


    他猛然反應過來,指著剛才的興寧館當家的背影大喊:“來人,抓住他!”


    還圍在後廚的人都沒有想到突然會生這層變故,無不大驚失色,但也有反應快的,瞬時就衝上去了,誰知那人跟長了翅膀一樣跑得飛快,一邊跑一邊大喊“周員外遇刺”“周員外死了”之類的話,跑到走廊盡頭破窗而出,竟無一個人追上他。


    那些人想繼續追,又顧及方才知縣說的一個人都不許離開的話,遲疑道:“周公子,我們......”


    周世鄉抱著人事不知的周員外,雙目猩紅,不管不顧道:“還不去追!囉嗦什麽!”


    “迴來!”我剛聽到動靜,起身略快了些,隻覺得一陣頭暈,緩了一會兒才能走路。


    周世鄉一怔:“可是......”


    “你看不明白這人是想做什麽嗎?他又是大喊大叫,又是破窗而出,分明是要下麵的人聽到動靜慌了分寸,給他的同黨趁亂脫出的機會,你叫人這樣追出去,能不能追上兩說,卻是破了你父親與知縣一唱一和方才穩住的局麵,遂了他們的心意。”


    我撚過周員外的手腕細細把了脈,周世鄉急聲問:“怎麽樣?”


    “是中毒。”我放下他的手,開始往外掏針:“但沒到立時猝死的程度,先讓我下幾針穩住,跟我說說剛才都發生了什麽?”


    周世鄉狠狠咽了口唾沫,他看著眼前的和尚有條不紊的動作,原本亂成一團的心稍稍平複:“剛才那人就是跟我們說了幾句話而已,我沒看到他手上有動作,他是怎麽下毒的?”


    他突然想到巧娘:“對了,那個送茶的女人,他們倆肯定是一夥的!她在茶裏下了毒!”


    “不對......”他複又改口:“那茶,爹他沒動過,我倒是喝了幾口,也沒事啊?”


    我微微皺眉:“周員外平日裏是否有心律遲緩,氣滯血瘀的病症?”


    周世鄉滿臉茫然:“有......有嗎?”


    “......”我無語片刻,翻起周員外的衣服,找到一個瓷白的小藥瓶,底部細細刻了幾個字——麝香保心丸。


    周世鄉倒是認得這個:“這是父親常吃的藥,隨身帶著的,方才他受了驚嚇,倒是就著師大哥檢查過的白水吃了幾顆。”


    我聞不出什麽異常,幹脆把藥都倒了出來,一一檢查起來:“不對。”


    周世鄉道:“哪裏不對?”


    “這裏被混了其他的藥。”我揀了一個用舌頭輕輕舔了一下,苦的皺起眉頭:“這是用金雞納製作的藥丸,金雞納的提取物可治療瘧疾,卻不能與麝香保心丸同服,我猜,周員外壓根沒想過這裏會出問題,而且雖然金雞納比麝香保心丸苦不少,但原本都是把丸劑放到舌根就水一道吞咽,所以根本分辨不出。”


    周世鄉漸漸明白過來:“所以,那個人是故意掐著點過來的!可這藥到底是什麽時候換的,父親明明隨身攜帶,從不離身的!”


    “所以,範圍可以進一步縮小了。”我一通挽救,周員外下唿吸終於平穩起來,這才擦了擦額上的細汗:“如果周員外確實藥不離身,那麽,他上次服藥到這次服藥中間的這段時間,都有誰近過他的身,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換了藥,誰就是同黨。”


    “當才那個人肯定不是,他和我爹中間還隔了個我......不過,這麽說起,他為什麽要現在暴露自己?既然我爹早晚要發作,他等著不就好了?”


    我從懷中掏出一片燒的隻剩一半的衣角:“許是因為這個,和這具屍體。”


    周世鄉訝然接過衣角:“這是?”


    “小僧剛才在樓頂的時候,用木棍把它從鍋爐底下的火堆裏扒了出來,施主可認得這是誰的衣服?”


    周世鄉皺眉:“這我怎麽知道?”


    “這是祥雲班班主的衣服。”我輕歎一聲:“這衣服上有篤耨香的味道,篤耨香香氣霸道,小僧絕對不會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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