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


    八月,丹桂飄香,寧王府的庭院裏有孩子們的玩鬧聲,景馥帶著弟妹們在亭子裏玩耍,小巧的桂花從枝頭吹落,芬香撲鼻,激得其中一個孩子打了個噴嚏,引出一片歡聲笑語,而與這份歡樂祥和全然不同的,是沈楹的心。


    “還請殿下早作打算!”


    寧王府的書房中,沈楹愁眉不展地站在書架旁,他手裏舉著一本翻開的《抱樸子》,眼睛卻完全沒有落在上麵:“讓本王再想想……再讓我想想。”


    “殿下!”他的心腹言辭懇切:“再猶豫就來不及了!如今祁王之勢越來越盛,若再不出手,我們往後便再無機會了!您當初運籌帷幄,好不容易才拉下三皇子,難道現在就要幹看著祁王坐享其成嗎!”


    沈楹麵帶憂色:“不妥,不妥,老七和老三不同,本王與老七之間從來沒什麽大過節,你要我……何至於此啊!”


    心腹道:“殿下,皇位之爭向來你死我活,您萬不可婦人之仁啊!而且就算祁王寬厚,可陛下對您卻並不寬仁啊!如今海禁開放已成定局,海禁一開,內陸的漕運也會跟著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勢力劃分必然會出現變故,您若現不往兩頭使力,到時便如俎上之魚任人宰割,若令陛下發現我們這些年在漕運上做的手腳,那……小人說句冒犯的話,您也想想三皇子的下場,難道他不是陛下的親子嗎?”


    沈楹閉目不語,攥得咯吱咯吱響的手指卻暴露了他並不平靜的內心,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道:“隻是不知侯府那邊行事是否周密,自從景馥她外祖過世,本王便失了一大助力,現在的小忠信侯……唉,不提也罷,本王不求他能做什麽,隻要不給景馥和泠兒添亂就算好的了。”


    他口中的“泠兒”便是景馥的生母側妃宋氏,心腹也知道,如今的襲爵的那位忠信侯基本也就剩個名頭,若非他的親姐姐生下了得皇帝青眼的景馥,像他這樣日日隻知與戲子歌伎廝混的紈絝早就被上京的各路神仙擠成一張一撕就破的紙老虎了:“殿下所言甚是,那位確實太不像話了些,老侯爺手底下那個水師教頭若用好了,對殿下您必定助益良多,誰知那位竟因為幾句口角就將人攆了,所幸他還算聽話,殿下隻需派人加以安撫慰藉,再叫他向那師威誠心賠禮,何愁不能得一大將?那師威從前手底下可是有過上千人呢!”


    “是啊,水師教頭,若能將他插入父皇打算新組的海師,本王在軍中便也有人了。”沈楹說著話,心底突然升起一絲疑慮:“不過,既然有此等能人,老侯爺為何不曾早些與本王提起?”


    “因他很有幾分恃才傲物,說話又時常不中聽,光是在軍中就得罪了不少人,缺乏曆練。且父親不欲把他和侯府的關係放於人前,打算尋找合適的時間再將他獻給殿下,誰知,這一等,父親便就這麽去了。”


    一道淺粉色勾金線的倩影緩緩步入書房,來人鵝蛋臉,罥煙眉,唇上擦著淡淡的胭脂,簡約又不失精致的發髻上隻別了一根蝴蝶流蘇銀簪,正是景馥生母,出身忠信侯府的側妃宋泠茵。


    心腹連忙低頭行禮:“泠夫人。”


    因沈楹視宋泠茵為摯愛,有意模糊正側妃之分,是以除了在宮裏,寧王府的人都尊稱她一聲“泠夫人”,忠信侯府雖敗落,但宋泠茵卻被教得極好,她乍看並不是人群中最美的那個,但身上卻別有一番令人倍感舒適的的氣質,這種溫柔平和又不失高貴的氣質在上京一眾貴女中都是無可替代,當她和沈楹站在一起時,任誰都能看出來,她才是那個真正掌握主權的那個人。


    “你怎麽來了?”沈楹的上前幾步,接過了她手裏端著的盤子:“你總是這樣,什麽都要自己來,這盤子這麽沉,再累著你。”


    “外麵桂花開的正好,妾身想到從前在家時,母親常給父親和我們做桂花栗子方糕,既軟糯又不過分甜膩,父親最愛吃這個。如今妾身也為人父母,看這滿園金桂覺得懷念,便動手做了些給王爺和景馥她們嚐嚐。”


    泠夫人伸手,輕輕撫平沈楹眉心因長久皺起而生出的豎紋,隻這麽一下,沈楹心底剛剛產生的那絲疑慮就像煙一般飄走了。


    心腹見狀識趣地告退,沈楹見人走了,終於歎了口氣,將自己眷戀無比的愛人的手握在手心:“泠兒,你說我該怎麽辦才好呢?”


    泠夫人與他攜手往書桌旁的小塌上坐下:“王爺心中的誌向妾身都明白,王爺若想爭,妾身和景馥都願意賭上一切作陪;你若想退,更不必對誰心懷愧疚,不過是稍微仰人鼻息些罷了,無論將來如何,你都是王爺,就算是祁王登臨大位,也不會苛待你這個兄長的。隻要你在,我就什麽都不怕。”


    沈楹感動地抱著泠夫人:“這些我都知道,我隻是怕......”他想了想,還是把話咽了迴去。泠茵身在後宅,不會知道他都做過些什麽。


    他出生時母妃難產而亡,又不得父皇寵愛,在宮裏活的從來小心翼翼,唯唯諾諾,以致養成了如今,別說是看到父皇,就算看到肖大監,他都時常舌頭打結說不出話來。宮裏人人勢利,沒有榮寵隻能銀錢開道,所以他比其他所有兄弟都更早意識到了銀錢的重要性,他不想再同幼時那般屈辱的活著。


    銀子、銀子、銀子......隻有銀子才能撐起寧王府的門麵,他資質不顯,又沒什麽靠山,隻能用銀錢收買人心,可銀子從哪兒來?終於,他的心腹給他出了一個主意——一個一旦做了就無法停止的行為。


    泠夫人有節奏地輕輕撫摸著他的後背,沈楹不安的心漸漸安定,卻忽覺肩頭微濕,他連忙鬆開泠夫人,發現她在無聲流淚:“你怎麽了?是不是曲氏欺負你了!”


    “沒有,”泠夫人蔥白的手指快速抹去麵上的淚痕:“我隻是想到了景馥,我好害怕,”她的淚珠止不住地下落,看得沈楹心都碎了:“景馥她懂事得讓我害怕。”


    沈楹擁著她連聲安慰,泠夫人卻越哭越兇:“懂事還不好?父皇喜歡景馥比喜歡我還多呢?有父皇看重,景馥將來前程不會差的。”


    泠夫人哭的鬢發散亂,更添柔弱之美:“不,這不是好事,景馥現在如此惹眼,明麵上花團錦簇,暗地裏早被人記恨上了,她已經快十歲了,若是將來......若將來再有和親之事,我不過一介側室,拿什麽護住她呢?”


    沈楹想安慰她說不會的,話到嘴邊,卻莫名想到景馥前幾天還說要學靖黎女將軍,心底冰寒一片——他還記得當初和親的傳言在上京甚囂塵上,但凡稍有一點門路的宗室,得到消息後就立即把適齡的女兒嫁出去了,隻有趙無極遠在西北消息緩慢,朝臣這才想到了趙靖柔。即便趙無極手握大軍,可若皇帝執意要犧牲他的女兒,他也隻得從命,這就是所謂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誰的女兒誰心疼,如今父皇尚在,景馥受寵是好事,若有朝一日父皇駕崩,新帝不是自己,再碰到和親之事,景馥就是現成的人選。即便是親王之尊又如何,仰人鼻息的人沒有選擇餘地,隻能任人予取予求。


    不,他不想這樣,他不甘心。他已經軟弱了半輩子,不想再讓自己的女兒連拚一把的可能都沒有就被人拿捏在手心裏,更何況......這些年他撈錢的手段經不起細查,他也不敢想象如果父皇知道的話自己的下場會不會比老三好。罷了,那就拚一把,盡自己的全力,趁著父皇還在,即便輸了,憑著父皇的寵愛,景馥也會好好的。


    “泠兒,我們把景馥送到宮裏住一段時間可好?”沈楹和泠夫人商量:“父皇送她的那匹照夜玉獅驄輕易不能帶出宮,景馥喜歡得緊,正好她學騎馬來迴出宮也麻煩,不如這段時間就留在宮裏陪父皇說說話,如何?”


    泠夫人明白了他言下之意,也明白他決定這麽做的原因,柔柔地迴握住他的手:“無論王爺將來如何,妾身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沈楹深深點頭:“侯府那邊......”


    泠夫人道:“王爺可還記得費柟麽?他是父親調教出來的人,行事老練縝密,王爺有什麽事都可以差遣他,不過一封信的事罷了。”


    下定決心後,沈楹深覺時間緊迫,起身道:“我這就修書一封,師威之事,就要侯府多費心了。”


    泠夫人挽起袖口替他磨墨:“必不負王爺所托。”


    鬆煙墨散發著特有的鬆油香味,沈楹沉吟片刻,低頭落筆,也因此,他始終都沒有發現,在那層浮於表麵的淚光下,宋泠茵的眼神冷靜而淡漠,從未出現片刻軟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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