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


    肖大監不急不緩的步伐一向是最好分辨的,皇帝頭都沒抬:“老二到了?”


    肖大監躬身:“是,陛下,二皇子帶小郡主來給您請安了。”


    “哦?倒是稀奇,讓他們進來吧。”聽到郡主兩個字,皇帝倒是有些意外了,他撂下朱筆,難得地多吩咐一句:“去給景馥做一碗酥酪來。”


    景馥是皇帝最大的孫女,雖然對兒子們態度一般,但皇帝還是很喜歡這個孫女的,對一般的郡主,皇帝隻需要賜個封號便是,景馥卻是一出生就被皇帝親自取了大名,又在滿月時定下了雲霜二字作為封號,雖然是庶出,但也是實至名歸的孫輩中第一人。


    “皇爺爺,皇爺爺!景馥來看您啦!”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清脆稚嫩的童聲帶給冰冷的大殿一絲鮮活——皇帝呆的地方總是不缺炭火的,從外麵進來甚至迴家覺得暖和,但景馥就是覺得冷,她看到皇爺爺獨自一個人坐在那裏,沒來由地覺得皇爺爺整個人都沒有一絲熱乎氣,所以她行過禮之後就撲了上去,用自己小火爐一樣的身體試圖溫暖皇帝。


    皇帝被撞了一下,也沒生氣,縱容地摸了摸她的頭:“景馥長大了,也越來越漂亮了。”


    景馥馬上就要到九歲生日,身條已經開始抽長,生得亭亭玉立,紅瑪瑙與金玉製成的額飾亮晶晶的,襯得她一張小臉粉裏透紅,可愛的緊。皇帝顯然也注意到了她今天打扮上的小心思:“這件首飾不像是最近時興的,尤其是上麵的瑪瑙,細膩油潤,定是有些年頭了,你父王從哪兒給你翻出來的?”


    最後跨進大門的二皇子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父皇好眼力,這確實是個老物件了,是側妃的娘家老太君送給景馥的生辰禮,想是老太君當年的陪嫁。”


    皇帝朝肖大監一抬下巴,肖大監立刻會意地給二皇子上了座:“喲,真是上品的涼山南紅,近幾年的貢品都沒有這樣好的成色了,還是老人家手裏好物件多啊。”


    二皇子笑容一滯,轉瞬間又麵色如常,直接忽視了這個話頭:“昨日是景馥生辰,這孩子收了父皇的禮,今日大早上起來就催著兒臣帶她來謝恩,可有打擾到父皇?”


    景馥黏在皇帝懷裏不走,聞言眼巴巴地抬頭:“皇爺爺,景馥吵到您了嗎?”


    皇帝壓根沒記起來這件事,現在就依稀能想起來昨天早上肖大監提了那麽一嘴,自己連人名都沒聽清就迴了“照例”兩個字,不然剛才也不會疑惑二皇子今天為什麽突然來請安了,但他對著景馥充滿期待的雙眼,半點不漏聲色:“怎麽會,就等著你來呢。景馥喜歡皇爺爺送你的禮物嗎?”


    景馥用力點頭:“景馥好喜歡那匹小馬啊,等景馥練好了馬術,一定第一個給皇爺爺看!”


    肖大監一聽皇帝這麽問就知道他完全不記得了,連忙替皇帝分憂——也隻有他能分憂,因為雲霜郡主的生辰禮本就是他挑的:“郡主有所不知,那是波斯前年上貢的珍珠白汗血寶馬產下的小馬駒,這種馬又名‘夜照玉獅驄’,據說三國時的名將趙子龍騎的就是這種馬,如今舉國上下統共就這麽三匹,珍貴非常,足見陛下有多麽重視您啊!”


    “真的嗎?”景馥感動得淚花都要出來了:“景馥迴去一定勤加練習,絕不辜負皇爺爺的心意!”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了肖大監一眼,一派坦然地摸了摸景馥的頭:“你這孩子,越發野性了,朕還記得你從前最喜歡人偶娃娃,忠信侯府不知在哪兒尋了一套仿十二仕女圖所致的人偶,當真巧奪天工,仿佛要活過來一樣。如今倒是更喜歡騎馬射箭了,莫不是也想當個女將軍?”


    景馥果真目露憧憬:“我聽說靖黎女將軍曾在峨眉習武,皇爺爺,景馥也可以去嗎?”


    皇帝的手微微一頓,恰好此時禦膳房已經將那碗酥酪端上來了,遂順勢拍了拍景馥的肩:“皇爺爺可舍不得你受那種苦,馬是送你了,隻一樣,別把自己摔壞了。迴你父親旁邊吃東西吧,皇爺爺老了,可抱不動你了。”


    景馥雖然不舍,但也聽話地坐到了二皇子身邊,皇帝看著一直沒動靜的二皇子,麵色比平時緩和許多:“聽說你近日與忠信侯府來往頗繁,他們家老太君今年有......七十多了吧?”


    二皇子對著皇帝仍有些拘謹,不過現在女兒在場,他不像往常一般畏畏縮縮,但也鋪墊極長:“兒臣今日來正是想順帶提一提此事,忠信侯府老太君還有一個月便是七十九歲壽辰,人生七十古來稀,都說老人家到了八十便不宜辦壽,因此忠信侯府想要在今年提前給他家老太君辦八十整壽,取個寓意吉祥......”


    皇帝眉頭一動,已經有點不耐煩了,礙著旁邊吃東西的景馥的麵子把“廢話少說”四個字咽了迴去:“七十九啊,的確難得,直接說吧,你想替他們求個什麽?”


    “忠信侯府想請個外地的戲班子進京為老太君賀壽。”二皇子察覺到了皇帝語氣中的不耐,趕緊省去了所有鋪墊。


    這下連一旁侍立的肖大監都有點無語了,讓你省,沒讓你省這麽多啊!


    “這種事何必非要跟朕交代?又不是養在宮裏,讓他們自己查清楚便是。”皇帝納悶道:“老二,你想說的就是這個?”


    在皇帝頗有壓力感的目光下,二皇子嘴唇開開合合,越急越說不出話:“兒臣......兒臣......”


    “皇爺爺,”景馥吃完酥酪,抹抹嘴跳下凳子:“父王是想說,還有兩個月便是中秋,若那個戲班子果真不錯,可否召進宮來給皇爺爺聽個新鮮呢?”


    “原來是這樣,不過皇爺爺不喜歡聽戲,你父王費心了,”皇帝對著景馥總是冷不起臉的,須臾,他突然想到什麽一般看向肖大監:“忠信侯家的那個是不是和宮裏的老太妃們關係不錯?”


    肖大監迴道:“是,忠信侯家老太君柳氏與宮裏的純太妃楊氏、柔太嬪盧氏年輕時是手帕交。三人都是世家出身。”


    皇帝幾乎是瞬間明白了二皇子的意思,掏出一條明黃的帕子給景馥:“去給你父親擦擦汗,看他的樣子,跟朕罵了他似的。”


    二皇子這才鬆了口氣:“兒臣笨嘴拙舌,多謝父皇的帕子。”


    皇帝沒接話,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擊桌麵,思考起來。


    先帝所納妃嬪眾多,駕崩時有一部分太嬪太貴人也不過十來歲,其中大部分都出自各種各樣的世家門閥。皇帝已經遣走了一些去道觀,但是諸如純太妃柔太嬪之類年歲大又身份貴重的自然隻能留在宮中空度年月。而中秋這樣的大宴必有世家的人前來恭賀,也是太妃們為數不多能鬆快鬆快,見見家人的節日,這個時候施些雖然不大卻讓人舒服的恩惠對皇帝來說是個挺劃算的買賣,雖然他心裏堅定打擊世家不動搖,但明麵上還是要施恩的,否則逼狗入窮巷,易傷自身。


    “這個主意,是側妃提出來的?”雖是疑問句,但皇帝說的卻很篤定。


    二皇子不敢馬虎,起身迴道:“側妃她也是一片孝心,還望父皇莫要怪罪。”


    “坐下吧,你我父子說說話,不必過於拘謹。你再這樣,景馥該埋怨朕了。”皇帝緩和了神色:“肖漱,帶景馥出去玩一會兒吧。”


    景馥小小的身影走出大殿,仿佛帶走了這殿內唯一的熱乎氣,皇帝目光放空,沒有理會二皇子:“忠信侯......忠信侯,這些年,他們家敗落了不少啊。”


    忠信侯是開國之初由高祖皇帝封的,傳襲至今,早敗落的隻剩個空架子,如果不是皇帝登基時他們家家主滑跪的姿勢比較標準,皇帝早就不想留了。同樣,若非敗落的太厲害,他們也不會讓嫡出的四小姐做了個二皇子側妃,幸好側妃肚子爭氣,雖然生的不是皇帝長孫,但長孫女景馥頗得皇帝寵愛,忠信侯府這才起來了些。不過這樣看來,這剛一起來,心就大了啊......


    皇帝看向二皇子:“說說看,這特意從外地請來的戲班子究竟有什麽好處,令你們念念不忘?上京的戲班就如此入不得眼?”


    “兒臣也不懂這些,隻是聽側妃說,不同的地方鍾愛的戲種不同,上京排的戲雖然豔麗好看,模式卻過於固定,看了半輩子怎麽都看膩了,中秋之宴的曲目也多年不曾變過。”二皇子深吸一口氣,終於找到了平時的感覺,越說越順:“忠信侯府當年給景馥的那套人偶娃娃便是侯府一位名叫費柟的家奴遊曆四海時找到的,側妃常說此人眼光極高,辦事也利落,為了忠信侯府上老太君想聽一曲鄉音,跑遍了全國才找到這麽一個戲班,兒臣想,忠信侯府雖然這些年敗落了,但眼光還在,被他極力推崇讚不絕口的戲班應該是不差的。”


    二皇子走到大殿中間掀袍跪下:“中秋大宴關乎父皇顏麵,兒臣想,若是忠信侯老太君的壽宴辦的好,或可將那戲班召進宮來排演,增添一抹新意,也彰顯父皇寬仁之心。”


    皇帝看了他一會兒,笑了:“繞了一大圈,朕看你是主動請纓想操持中秋之宴,是不是?”


    二皇子肩膀一抖,居然抗住了壓力:“兒臣知道自己不及七弟能幹,可想為父皇分憂,還望父皇成全。”


    從荊州迴來一趟,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七皇子沈清——不,現在已經是祁王殿下了,鮮花著錦,聲勢正旺。後宮又無皇後,位份最高者便是七皇子之母溫貴妃,若這匯集宗室和世家的中秋宴席還讓七皇子黨主持,那這“隱形太子”就真的要夯實了,這令二皇子怎麽能忍?若是這中秋宴能辦好,他也算在麵子上扳迴一成。


    “你呀,就是坐不住凳子。”皇帝語氣無奈:“忠信侯府的宴還沒辦,你怎麽就能篤定那戲班有多好呢?罷了,那你就替朕去看看吧。若真的好,朕會考慮你的話的。”


    二皇子麵露激動之情,知道皇帝算是答應一半了——其實他也不想在沒萬全把握的時候說,但宮裏辦宴會一般都會提前兩個月或是更早,若皇帝早一步將此事交給溫貴妃,金口玉言,就再難改了。


    皇帝剛想讓二皇子退下,突然道:“對了,那個戲班叫什麽名兒?”


    二皇子愣了一下,想了想:“好像是叫......祥雲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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