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溫泉能帶來源源不斷的財富?


    迴今晚下榻的雲華寺的一路上,楚赦之的腦子裏隻有這一個問題。


    是因為有特殊的藥用價值?那也解釋不通為什麽非要避開朝廷,除非這溫泉能活死人肉白骨、泡一泡就長生不老......楚赦之絕不相信世界上有那樣的東西。


    “除了朝廷以外的一切靠山......”楚赦之下意識地重複這句話,不知為何,他想到了自己的母親,當年離家後,他就再也沒有關心過蕭家的事,這些年母親在做什麽?她還在謀劃著造反嗎?


    不,不該用疑問句的,光看觀滄瀾就知道了,她從未有一刻放棄過自己的執念。那麽這件事裏會有她的影子嗎?


    楚赦之強迫自己撇開腦子裏的一團亂麻,天下之大,翟家的溫泉莊不過是長青湖邊的一個小的不能再小的地方,未必會那麽巧,也許它根本不存在足以吸引母親的注意力的事物。


    但腦子裏的另一個聲音又問他:“何必這麽糾結?你明明可以直接問她的。”


    楚赦之閉上雙眼。


    他想到了小時候,母親帶他去看聚集在城門外破草房裏的流民,她牽著自己小小的手站在城樓最高處,告訴他這都是現在的統治者的錯,他得拯救他們。然後他問她怎麽拯救,是給他們房子住還是送他們藥材?她說隻有爬到最高的位置,掌握天下最大的權力才能根本地改變這些人的處境。他信了,小孩子總有一個成為英雄的夢,他也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成為拯救世界的大英雄。


    然而世事總是荒謬地可笑,楚赦之總覺得自己的真實人生就像一本市麵上乏人問津的爛俗話本,以為自己所在之處是正義的核心,不料在某一刻卻突然迷失方向,變成了自己所對抗的那種人。如果他的人生真的是某個人筆下的一段文字,那麽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作者揪出來打一頓。


    他曾說笑般將自己人生前十五年的經曆講給別人聽,當然,把主語換成了別的什麽虛構的人物。大部分人聽後都認為故事裏的主角十分矯情,江湖兒女於感情上多是大開大合,從不拖拖拉拉,要麽忠於生養之恩,要麽忠於心中道義,這故事裏的主角兩邊都想顧及,最後的結局就是把兩邊都辜負了。沒人會把故事的主角往楚赦之身上想,因為這與他平時表現出來的特質完全不同,這也同樣證明了,沒有人真正走進過他的心,懂得他的糾結和懦弱。


    因為他們的母親都不是蕭明德。


    如果一個母親,她同時擁有著強大的精神意誌、脆弱的身體和溫暖的懷抱,又恰好是個寡婦——那可就太妙了,對她的孩子來說,她不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母親,而是慢慢變成一種信仰——他在與自己的信仰為敵。


    除了當事人,沒人知道這有多痛苦,江湖人都認為楚赦之是個樂於拯救他人的人,他是他們口中的“救贖者”,事實上,隻有他自己知道,真正需要救贖的人是他。


    他不該這麽糾結的,他已經有了小九,他有了自己的救贖者,可為什麽在聽到布小乙找薑夙螢帶給自己的話的時候,他的心還是會充滿不安呢?


    “布小乙不太敢找你,因為他現在拿不準一品堂堂主對你的態度。”薑夙螢清麗的臉上寫滿了糾結,那是她離開天水鎮之前和楚赦之最後一次見麵:“你知道的吧,人在不知道的時候總是想了解更多,真的知道內情之後又往往覺得自己恐怕承擔不了這麽多,我現在就是這個心理。”


    “觀滄瀾的死對很多人來說都是一件好事,但這些人裏麵唯獨沒有你。”薑夙螢一板一眼地複述,盡量不去想這些話內藏的深意:“有些事就算沒有殺手堂來做,還會有其他人,但你未必會遇到第二個班莒。兩撥勢力已經派出了人手殺你,但他們的目的不同,在堂主做出決定前,不要再聯係一品堂,一品堂也沒有人會主動聯係你,警惕你身邊的人,包括曾經的朋友。”


    她說到這裏的時候,楚赦之還是不以為意的,因為他已經做好了準備——他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直到薑夙螢說出下一句話:“有一件事,布小乙猶豫了很久才決定告訴你,他沒有細講,隻是讓我跟你說,觀滄瀾雖然是個瘋子,但他做任何決定都不會無的放矢。年輕的獅子隻會在一種情況下挑戰經驗豐富的獅王,他相信你能猜出到底是什麽情況。”


    楚赦之聽到自己心跳停滯了一瞬,周遭的一切似乎都處於慢動作的狀態,就連他的離開也是。


    是的,他當然猜得出來——快死的時候。多年不見,蕭明德,他的母親,他曾經的信仰,她快死了。


    楚赦之不確定自己到底要不要去見她,但他確定自己想見她,他也確定小九知道他內心的糾結,不然那天麵對疑惑的水生時,小九不會突兀地說出那段話。


    但他也同樣確定一件事,那就是他並不想讓小九和母親見麵,因為他深知一旦二人見麵,他們當中一定會死一個,他不知道小九會不會因為他的原因對蕭明德留手,但他知道蕭明德絕不會因為自己而對小九留手。他不願讓小九因自己的原因涉險,同時又無比抗拒蕭明德最後死在小九手中的可能,那麽唯一的方法就是盡量地把二人隔開。


    可他拿不準蕭明德究竟還能等多久,九諫這邊的事情又緊鑼密鼓,他生怕自己稍微離開一會兒小九就會遭遇不測——又是這該死的兩難選擇題,為什麽他的人生總是充滿著類似的戲劇性發展?


    “公子?林公子?”後麵追上來的家丁看楚赦之在雲華寺門前站著不動,遲疑地叫了兩聲:“瞧著天快下雨了,我們進去吧?”


    像是要印證他的話一般,還未全黑的天幕中劃下一道閃雷,緊接著,雨點淅淅瀝瀝地往下落,確實要下雨了。


    “先把你家少爺送進去吧,”楚赦之道:“我想靜一靜。”


    許是下雨的原因,今夜的星月都暗淡的驚人,楚赦之抬頭,天空中又是一道雷劈下。他心頭浮現出一種奇特的震顫感,覺得有什麽事要發生。


    翟汜叫人打了盆水過來,他揮退眾人,在房間裏拚命搓洗自己的雙手。他剛才一直待在佛堂裏,期望那莊嚴的佛像能夠給他帶來心靈的安定,然而今夜香燭的味道卻令人十分煩躁,他跪在蒲團上,隻覺得連佛都在嘲笑他,嘲笑他怎麽被嚇成這個樣子,簡直沒出息到極點。


    不過是一個畢羅衣,又或許再加上吳葦兒和她肚子裏的孩子?可是這跟他又有什麽關係?拋屍畢羅衣他是聽命行事,至於吳葦兒,那更不關他的事兒了,分明就是翟獪做下的,就算有鬼,也不該找自己報仇。


    那丫頭片子確實有一張好臉,勾的他沒出息的兒子神魂顛倒,平時一見他就鵪鶉一樣窩囊的人也敢鼓起勇氣求他留那丫頭一命,他原本是想放她一馬的,隻要那些人不知道她曾伺候過畢羅衣,誰又會關注一個被主人攆迴家的輕薄丫頭?可惜她命該如此,誰叫她不僅懷孕還鬧出了那麽大的動靜,一旦傳到那些人耳朵裏,知道有這麽個服侍過畢羅衣的漏網之魚,連帶著自己都要吃掛落。幹脆利用翟獪的小心思,放出他很重視吳葦兒這一胎的消息,說他打算越過兒子直接培養孫子,翟獪果然坐不住了。就這樣,他連手都沒髒,就幹脆利落地處理掉了一個隱患。


    多厲害的一手借刀殺人啊,他現在想到還會為自己的才智洋洋得意。可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誰會跟尤輝那個騷貨有仇?本以為兒子的事十有八九是翟獪做的,但加上尤輝......不會真是什麽不幹淨的東西衝著自己來的吧?


    翟獪在外麵敲門,問要不要把水端走。但翟汜現在不想看見他,下令讓所有人都遠遠地候著——但不能離太遠,要把他的院子圍好了,萬一真是什麽人想裝神弄鬼,他可不想讓翟獪那廝鑽了空子,他知道翟獪有心思,但他不信翟獪能收買得了所有人。


    躺在床褥上,聞著熟悉的味道,一天的疲憊湧了上來——無論是身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翟汜將臉埋在粟米做的枕頭裏,覺得有點潮,這很正常,剛入秋的梅雨時節總是潮濕的,更別說旁邊就是長青湖了,翟汜想,該讓下人趁陽光好的時候再勤曬著些。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凍醒了,房間裏黑魆魆的,不可能有其他原因讓他醒來,隻有被子——它越發地潮了。


    “來人!來人!”他閉著眼睛喊,很快腳步聲響起,一絲光亮透了進來。


    翟汜看也不看,抄起枕頭就往來人的方向扔:“怎麽做的事!給我換床新被褥去!”


    枕頭砸到了什麽東西,落在了地上,沒人答話,隻有一道清淺的唿吸聲,除了他自己以外的唿吸聲。


    翟汜發覺不對了,他不敢睜開眼睛,下意識地在被子裏摸索著,他記得自己在枕頭底下放了一串驅邪的佛珠,也許被壓到被褥裏了?


    他沒找到佛珠,手指卻在褥子下觸到一片濕漉漉的東西——怪不得他被凍醒了。


    他此時認定是某個心懷鬼胎的人幹的好事,挪了挪屁股,把這害他凍醒的東西抽了出來——


    火紅的嫁衣,正是他今早在從長青湖底撈出來的那口棺材裏看到的那條!


    翟汜的手在抖,他把濕漉漉的衣服丟了出去,鮮豔的布料呈一道拋物線,掉到了一雙腳上。


    床邊站著一個人影。


    死亡的恐懼大舉來襲,翟汜大口喘息,恐懼的利齒嵌入他的皮肉,攻擊底下的神經。他非常確定這個人想讓他死。


    他聽到那人影說——


    “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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