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眠霜,是在燕國元月的廟會上。彼時她在一個攤前挑選幾個糖人,我路過她身邊的時候,她轉過身來拉住了我的手。


    我問她是否有事。


    她看了我許久,眼中百轉千迴,終於又黯然地垂下了眼,語氣失落,“是我認錯了人。”


    我笑著說沒有關係。


    她遞過一個糖人,問我是否願意聽她講一個故事。


    我點頭答應。


    她說,“我想為你講一講寒蟬和簫靳的故事。”


    我說好。


    “你不知道他們是誰?”


    自然知道,簫靳乃是當今皇上,而寒蟬,則是已逝的皇後。


    “那你怎的不奇怪,不問我些什麽?”


    “這不過是一個故事,沒有什麽好問的。”


    眠霜便笑了,如此甚好。


    她帶我到一個酒樓,為我斟茶。


    “簫靳第一次遇到寒蟬,是在燕國萬花燈會的那一天。”


    眠霜的聲音十分好聽,帶著少女特有的清脆稚嫩,清茶隨著她的動作流到我的茶杯中,霧氣氤氳開來,一下子變得有些如夢似幻。


    簫靳第一次見到寒蟬,是在燕國一年一度的萬花燈會上。


    那時的寒蟬男子扮相,將一白底繪花的麵具放到他手上,她說,“萬花燈會這一天,所有人都是要戴麵具的,你也不該例外,不能壞了規矩。”


    她說,“我知道你是誰,國君簫靳,真是好名,我第一次聽到,就喜歡得不得了。”


    他將麵具扣到臉上,問她,“你是誰?”


    你是誰。這是簫靳對寒蟬說的第一句話。


    “他的聲音真是好聽啊,一開口就讓我不知道該答什麽。”多年以後,她對別人談起此事時,仍麵帶笑意,“那我還是說了啊,我說,‘簫靳,我叫寒蟬,噤若寒蟬的那個寒蟬,我很喜歡你。’”


    “哦?那又如何?”


    對於眼前女子的告白,簫靳並沒有過多驚異,語氣平緩,不鹹不淡。


    “我喜歡你,所以我要嫁給你,簫靳,你願意娶我嗎?”


    “不願意。”


    他拒絕得毫不猶豫。


    她也不急,繼續說道,“北地大寒,病疫大肆,西地邊關遭襲,疆土動搖,鬧得人心惶惶。簫靳,我知道你在擔心些什麽,但若是你把我帶迴宮,這些事情,我都能替你解決。”


    她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簫靳,我再問你一次,你願不願意?”


    年輕的帝王沉默了。


    於是第二天,帝王的聖旨便下來了。


    天下皆知,國君封一女子為燕國國師,親賜其月嵐護麵,封定國。


    此女無名無姓,字寒蟬,人稱國師月嵐。


    燕國民間有重男輕女的習俗,女官向來不多,如同寒蟬這樣被封為上品的更是少之又少,所以無可厚非的,大臣們非議了。內容無非是要勸誡帝王珍惜真正的人才,不要被奸人的讒言所惑,以致動了國之根本。


    寒蟬聽到此事後,大笑不止。她以為,雖然她的確曾威脅過皇帝,但是要憑她的本事去動搖燕國這雄厚的國之根本,那還是遠遠不夠的。


    可簫靳卻不這麽想,他上位不久,大臣們的意見對他來說影響甚大。於是帝王深夜的一道旨意,便直接將寒蟬從宮外的國師府召來,告訴寒蟬,她應該有所作為,才好堵了悠悠眾口。


    寒蟬睡眼惺忪,從袖中摸索一番後,一張紙便悠悠地落到了簫靳的桌上,“這是治療北地病疫的方子,臣下研究了許久,該是有所效果的。”


    找人一試,果真有效。


    簫靳做皇帝才隻有三年,但燕國上至百官下至百姓都稱他聖明。所謂聖明,就是明辨是非,賞罰有度。所以在寒蟬做了一件有功的事情後,帝王決定賞了。


    “你想要什麽?”


    “那便隨便為臣下在宮中尋一個住所罷,整日在國師府和皇宮兩處來迴奔波的,臣下身子骨弱,禁不起的。”


    “……”


    宮裏的侍人們辦事效率極高,第二天便將寒蟬和她所有的家當一起都接到了宮中。


    那宮殿名叫做水月軒。


    她原先同簫靳說宅子不必太到位,如今一看倒的確是隨便給了她一個。


    地處偏僻不說,那宮殿還顯得十分陳舊,將國師府中的東西放置上去了才顯得稍稍能入眼一些,宮殿後麵有一個湖,湖水綠瑩瑩的,倒是好看。


    隻是在這樣氛圍的襯托下,這樣一個湖難免有些淒清的味道,寒蟬覺得,就算那天她親眼看到湖裏跳出一個水妖來,也不必感到奇怪。


    但事實證明寒蟬的確是多想,她第二天去看的時候,湖中並沒有什麽水妖爬出來,隻有一個少女坐在湖邊踩水,看年紀大約十五六歲的光景。


    那少女注意到了聲響,往寒蟬的方向望過來,歪著頭看了好久,才出聲問道,“你是國師?”


    寒蟬點頭。


    那少女愣了一愣,盯著寒蟬看了一會兒,微微一笑之後……便開始淚流滿麵。


    寒蟬驚住了。


    正當她在內心思忖著是否是今天的妝麵沒有畫好或是發飾太過淩亂嚇到了少女時,眼前人又說話了。


    她說,“國師大人,我被人欺負。”


    寒蟬不敢說自己是一個善人,但是眼前這麽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和她哭訴,她覺得不管是出於什麽原因,她都應該有所表示,所以寒蟬義憤填膺,“那人混賬!”


    “國師大人可願意幫我?”


    “怎麽幫……”


    一個時辰之後,整個國師府外都貼滿了大大小小的字條,內容無非是“簫泠混蛋”“簫泠殺千刀”“簫泠沒男人要”雲雲……


    那少女告訴她說,“欺負我的那人,脾氣極差,手段極狠,見了這些字條明日定會來府上,屆時大人定要先發製人,打得他落花流水。”


    寒蟬點頭稱是。


    第二日清晨,的確有人找上門來了,那人白衣黑發,腰佩碧玉,手持折扇,眉目依稀與簫靳有幾分相似。


    皮相倒是好看。


    寒蟬在心中默默的評論。


    “直娘賊!!是誰在這兒貼榜罵老子,簡直是他奶奶的活的不耐煩了!”


    可惜脾氣不太好。


    寒蟬想起昨天那少女對她說的話,於是她步履平穩地走到了簫泠麵前,極其冷靜地給了他一腳。


    “嘭!”


    簫泠倒地。


    寒蟬略略吃了一驚,她自以為雖然這一腳用了力道,但還是不至於將一個大男人摔倒在地的,而簫泠卻這樣毫不費力地被踹倒……


    竟然如此柔弱。


    而此時她的侍女伶汀正尋著聲響走了出來,見了簫泠便直直跪下,然後脆生生叫了一聲,“三殿下安!”


    寒蟬傻了。


    燕國三皇子簫泠,是當今皇上的同母胞弟,位分尊貴,隻是整日遊手好閑,不聞政事,每日愛好便是與九公主爭執鬥嘴,嚴重時還會拳腳相交。


    寒蟬想起昨天那個邊哭邊笑的少女,已經能夠知道九公主是誰。


    而他們這次的爭執,是為了禦膳房的一塊糯米糕。


    “我真是不想同沒有腦子的人計較。”九公主斜著眼看簫泠。


    “你這死丫頭到底懂不懂什麽叫做敬重兄長!有你這麽說話的嗎!”簫泠怒發衝冠。


    寒蟬以為,這裏的兩個人,無論哪個她都是惹不起的,所以他們在她的國師府吵起來,她也撈不到半點好處,於是她趕緊轉了話題,“這位想必就是就是九公主吧,聊了這麽久,還不知道九公主名字如何。”


    “眠霜。”


    “簫眠霜,真好聽的名字。”


    “我不姓簫。”眠霜語調一轉,變了臉色,“我不是簫家人。”


    她說完之後,胸膛劇烈地起伏,似乎是無法忍受屋中壓抑的氣氛,起身往外走。


    寒蟬握著杯子的手微微緊了緊,她突然想起,曾經閑來無事的時候,師父與她叨嗑時,曾提過先皇的九女。說是先皇曾在民間遇過一女子,對其傾心,一心要將她娶迴宮中,誰勸都沒有用,太後無奈隻好允了他,但沒想到驗身的時候,卻發現這女子早已有孕。


    先皇心中自然知曉這個孩子是誰的,可是那些原本反對的人卻借題發作,聲稱那女子肚中的孩子不是皇家的龍種。


    宮中的流言蜚語是可怕的,那女子最終因為無法承受非議,生下孩子之後便投湖自殺,臨死前隻為公主留了個名字,叫做眠霜。


    而生母死後,便在沒有人願意真心照顧公主,就算先皇有意關照,也不敢過於明顯。


    所以九公主眠霜是不受寵的。


    這也是為什麽先皇死後其他公主都有了封地,而眠霜卻仍然住在宮中的原因。


    寒蟬曾經對此事發表過自己的看法,她那時認為逼死九公主生母的人簡直混蛋,皇帝尤其混蛋,“既然是帝王,就該有帝王的風度,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那要如何守住燕國大好河山!”


    對於她的義憤填膺,師父卻隻是笑笑,他說,“其實真正的骨肉血親,又怎麽可能因為這些外界原因而變淡呢。其實老皇帝心中很是著緊他那女兒,死前還偷偷把九龍佩給了她呢。”


    九龍佩是什麽東西,寒蟬自然曉得,那是曆代帝王威嚴的象征,類似於尚方寶劍一般的東西。


    “那師父你又如何知曉?”


    “為師閑來無事時,偷偷地去皇宮裏窺了一窺。”


    ……


    屋子裏安靜得很,連簫泠也沒有說話,寒蟬直愣愣地在凳子上坐了一會,終於還是決定追出去。


    眠霜孩子心性,終歸是不會跑多遠,此時正坐在湖邊出神,與昨日她們相見的情形有些相似。


    她輕輕走到眠霜身後,與她一同坐下,將曾經師父對她說的話又與眠霜說了一遍,“你是不是先皇的親女,你心中自然知曉,先皇也自然知曉。真正的骨肉親情又怎麽會因為那些外界原因變淡,你父皇死前留給你的東西,怕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


    見眠霜不答話,寒蟬又從懷中掏出一隻精致的步搖,“這是簫泠叫我送你的,他說這是容先生親手編的,賀你下月生辰。你看,你的哥哥其實也十分疼愛你。”


    容先生是京城中有名的能工巧匠,專做首飾,且向來沒有重複的款式,出自他手的東西向來是千金難求,寒蟬曾親自去拜訪求一發釵,卻終是沒有如願,簫泠此番找來這樣一隻步搖,怕是花了不少心思。


    眠霜輕輕撫摩著步搖上的紋理,終於輕輕一笑,“是啊,的確是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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