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呃”


    麟牙背靠在椅子上,拍了拍自己腆著的肚子,重重的打了個嗝,他瞥了眼自己正前方蹲著啃骨頭的楚忘,雙腿順勢壓在桌子上,叫了聲,“去,把桌子收拾一下,碗筷也洗一下。”


    正蹲在地上啃著骨頭的楚忘抬起頭,看向麟牙之時,他翻了個白眼,想不到這老家夥居然如此不厚道,暗地裏殺了家裏豢養的母雞。


    “唉,骨頭太尖了,肉都沒有。”


    楚忘站起,俯瞰著麟牙,也不生氣,隻是跑到麟牙的背後,伸出雙手按住對方的肩膀,輕輕的揉了揉。


    “混小子,你手上有油。”


    麟牙眯著眼睛,懶散散的掀開白銅酒壺的塞子,反手拍了拍楚忘的手臂,“把你髒手給我拿開,你小子又在打什麽鬼主意。”


    “嘿嘿,氣度不凡的麟叔,瞧你說的這話。”


    楚忘訕訕的拿開自己的手,從麟牙的背後走出,將油膩的雙手在自己素白的衣裳上擦了擦,轉而鞠著腰去捶麟牙搭在桌子上的雙腿,“我這般聰慧賢達,還不是托麟叔的教誨,你怎麽能說我在打鬼主意呢?”


    麟牙撇了撇嘴,睜開眯著的眼睛,警惕的看著楚忘,壓低嗓音道,“我說小子,你哪次拍馬屁不是在打鬼主意。”


    “嗬嗬”


    楚忘幹笑了聲,在麟牙警惕的注視下,他幹咳一聲,說道,“溫姨要我告訴你,她兒子蘇覓要成婚了,你倒是別喝醉了,誤了參加喜宴的時間。”


    麟牙看著楚忘,慢慢的眯上自己的雙眼,玩味的朝著楚忘笑了起來,用食指戳著楚忘的臉晃了晃,從袖口內緩緩地摸出一張鮮紅色的帖子,壓在桌子上,用指節敲了敲。


    楚忘挑眉,看的出這是喜帖,想來溫姨已經提前告知了。他不禁訕訕,輕揉著麟牙的腿發出尷尬的笑聲。


    “小子,你到底在打什麽鬼主意?快說,老子看到你這賊兮兮的樣兒,心裏慎得慌。”


    麟牙抬了抬腿,將楚忘的手踢開。


    “嘿嘿,溫姨早在十幾年前就替蘇覓尋好了親事。哈,麟叔有沒有”


    楚忘沒有把話說完,他幹巴巴的搓著手,臉上堆滿了笑,顯得有些扭捏。


    “噢?”


    麟牙拍了拍腦袋,心裏知道楚忘想要說什麽,他瞥了眼桌子上的喜帖,晃了晃頭,“沒有,老子孑然幾十載也沒去找過女人。”


    楚忘臉上露出釋然又失望的表情,打直自己的身板,坐在麟牙的對麵,啃著骨頭上的肉,拍了拍桌子,“自己洗,老子還要吃飯。”


    麟牙笑了笑,微微的靠近楚忘,言語戲謔,“怎麽?想讓我為你在成年之前找個婆姨?”


    “嗬?要你找?我這種翩翩公子會讓你找?”


    楚忘斜睨著眼睛,使勁吹了吹耳鬢處的頭發,眉飛色舞間舔了舔自己油膩的指尖,囁嚅的說道,“喂,我還有一年左右的時間就成年了。我那時候必然是要遊走四方的,你可別指望我守著那條小破船呀,我可不想當漁夫。”


    麟牙沒有說話,他看著楚忘沉默了下去,自顧自地走到門口,喃喃了聲,“會怪我嘛?”


    冷刀如風,船塢的盡頭站著一個婦人,她提著一盞紗籠驀雪燈,眼神憂鬱的看著水中殘月的倒影。


    “嗒嘎吱嗒”


    鬆木的棧橋隨著麟牙一踩一個聲,他瞥了眼船塢盡頭處一株傾斜壓低的桃樹,在昏暗的光線下,紛紛落下的桃花瓣無聲無息的掉在婦人的頭頂上。


    麟牙在距婦人十來餘步的地方停下,腳步聲和棧橋壓水的嘎吱音隨之戛然而止。


    婦人提著燈盞慢慢的轉過身,一頭的發絲被高高的盤起,隱約間染了灰。她看向正前方的麟牙,隨著她手臂抬高,其套在手腕處的幾個瑩綠色鐲子發出清脆的響音。


    兩人對視了眼,各自的臉上露出淺談的笑容。


    “你來了,何必如此呢?”


    婦人語氣孱弱,顯得有些有氣無力。


    “那小子快要成年了,他要遊曆四方,我便給他備好一份禮物。”


    麟牙輕輕的迴答婦人的話,從懷裏摸出幾截碎玉,眼神黯淡了下去。


    婦人看著麟牙沉默了會兒,喉結滾動了幾下,又將想說的話咽了下去。


    麟牙低頭凝視著手裏的碎玉,迴想起拄著長劍屹立在寒風中的背影,以及兩側閣樓倚欄上壓滿的屍體。


    他在十四年前,終是忍不住迴頭去看了眼,可見到的卻全是死屍和已經被他摔碎的玉佩。


    “有時候,我也會疼,兄弟的死,我不能釋懷。溫綏,你能嘛?”


    麟牙輕輕摩挲了幾下手中的碎玉,向前走了幾步,隔著紗籠內的火光去看自己正前方婦人的雙眼。


    “無法釋然也要活著,少主不該背負著仇恨生活下去,宗主他希望”


    婦人沒有把話說完,在劍邪宗在洛城的據點被毀之時,她恰好在淮陽的一戶人家之中,借著采茶女的身份蟄伏在東晉最富庶的水鄉之中。


    十四年前,她沒等來劍邪宗的下個任務,而是收到了劍邪宗總舵被黑衣人鏟除的消息。


    “你在恨我嘛?如果沒有我的螳臂當車之舉,你們這些活下來的影刺可以及時的隱退江湖。”


    麟牙盯著婦人的眼睛,一隻手探出壓在對方的肩膀上,張了張嘴,“是我帶你們去複仇,也是我毀了你們的一切。”


    婦人身軀顫抖了幾下,在得到劍邪宗大勢已去的時候,她放下了袖口中的冷刃,尋了個樵夫,安靜的過了些時日。


    但是入江湖易,退江湖難。


    她無法抹去記憶中的那場熊熊大火,親眼看著自己的男人被大火活活燒死,發出慘絕人寰的嘶吼,這真是一件極為殘酷的事情。


    “你想複仇嘛?人活著就有希望!”


    麟牙壓低了嗓音,五指微屈,攥牢了婦人的肩膀。


    婦人揚起自己的頭,雙眼之中盈滿了悲戚的味道,她抬起自己的手臂,輕輕推開麟牙的手,堅定的搖了搖頭,迴答道,“想,可我不想自己的孩子卷進去。他若是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如何死的,必然會一輩子活在痛苦和仇恨之中。”


    “我知道這是一種什麽感受,他不該承受這些。而且我們報不了仇,我的孩子隻是一個願守著幾畝薄田的老實人。”


    麟牙盯著婦人的眼睛沉默了下去,十四年前的那場大火的確是讓人印象深刻,他看著那個樵夫從烈火中跑了出來,完全成了火人,在地上打滾嘶吼。


    他們倆人隔著老遠聽著樵夫的嘶吼聲,幾個騎著駿馬的黑衣劍客舉著火把,在樵夫身邊繞著圈子。


    麟牙記得當年自己捂住婦人眼睛時,自己掌心中的濕潤。


    夜色下,一個微腆著肚子的女人,於繁星的夜幕下親自看著自己的男人被活活燒死,這的確是件十分殘酷的事情。


    麟牙的心裏有愧,若不是他執意複仇,那個樵夫就不會被牽連進去,以至於被大火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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