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暗,晚風輕湧雲浮動,斜陽藏在遠山間。


    路上行人匆匆卻又歡聲笑語,一天的辛苦即將結束,不管如何疲憊都打起精神,笑著朝家走去。


    有那看起來荷包裏富裕的人,偶爾路過攤子,便稱上幾兩豬頭肉迴去下酒。也有囊中羞澀的,在買賣鋪子門前躊躇良久,想想家中的妻兒,摸摸口袋裏的錢,隻能悻悻的作罷。


    人間百態之中,幾輛青色帷幔的騾子大車,緩緩趕到西直門外。


    趕車的漢子留戀的看了一眼身後的京城,手腕輕抖,嘴裏發出催促的吆喝。


    別人都在迴家,這輛車卻即將出城。


    城門口的兵丁皺眉過來檢查,可剛看到趕車漢子手裏的腰牌,馬上恭敬的退到一邊,躬身行禮。


    騾車中,須發皆白的淩漢看著車窗外的倒影,渾濁的雙眼微微泛紅。這是他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地方,也是他奮鬥了三十多年的地方,從壯年到老年過了一輩子。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心中長歎一聲,正要放下窗簾,忽然瞥見前方城門外,一個佇立的人影。


    ~


    “老學士要走,也不先知會一聲?”侯庸一身半舊的寶藍色棉袍,手中拎著一串油紙包,站在車前笑道。


    淩漢在車把式的攙扶下,從車廂中出來,“你怎知老夫今日動身?”


    “下官剛從宮裏出來.....”


    “老夫現在無品之人,你何來下官一說!”淩漢打斷對方笑到。


    “學生幹從宮裏出來!”侯庸改口笑道,“皇上點了學生暫管吏部,出宮之後學生想在老恩師迴鄉之前去拜會,卻發現家中隻有幾個看房子的老仆,所以一路追了過來!”


    淩漢笑笑,“你有心了!”說著,笑道,“來,陪老夫走兩步!”


    大明朝兩代吏部尚書並肩前行,騾車在後麵緩緩跟隨。


    “老恩師如何走得這麽急?”侯庸笑道。


    “早走早利索!”淩漢開口說道,“不然說不定到時候皇上又要命人相送!”說著,笑半聲,“人多麻煩,老夫也不耐煩那些官場的迎來送往!”


    說到此處,微微轉頭看向侯庸,笑道,“你去老夫家,怕是有事吧?”


    “瞞不住老恩師!”侯庸笑著說道,“今日皇上不但點了學生為吏部尚書,還點了臣為南書房參讚大臣。老恩師,南書房的事?”


    “老夫曉得!”淩漢皺眉思索,“南書房大臣?皇上還是留了幾分餘地。”說著,拍拍對方的肩膀,“這就說明在皇上心中,南書房暫時是試行,一開始不會給臣子太大的權利。”說著,又笑笑,“不過已然是登天了,景中日後是有實無名的宰輔了!哈哈!”


    “老恩師說笑了,學生驟然上位心中實在惶恐!”侯庸麵有憂色。


    “腳踏實地,不卑不亢,勤勉公正,據理力爭!”淩漢開口道,“就這幾條,記住就沒錯!”說著,繼續前行開口道,“除了你,還有誰呀?”


    “張紞!”


    “哦,應有之義!”


    “暴昭,茹瑺.....”


    淩漢聽到這些名字都微微頷首,待聽到徐輝祖的名字時腳步略頓,沉吟道,“日後武事上,你不懂的地方不要多言,要多聽多看多學多記!”


    “老恩師何出此言?”侯庸奇道。


    “南書房要兼顧文武。”淩漢說道,“皇上這是要把文治武功整合在一起啊!”說著,笑道,“將來軍國大事,必都要經過南書房公議,現在看來老夫一開始還是想得有些淺了。”


    有句話其實他藏在心裏,沒有明說。


    皇帝想要文武並行,但文臣們千萬別想著對武臣指手畫腳。


    這話之所以不說,也有著他的用意。


    為官一道如做人,隻有吃一塹才能長一智,在坎坷中成長的官員才會是真的棟梁之材。


    “不過還有一人進了南書房,學生有些意外!”


    “誰?”淩漢笑笑,忽然道,“是不是曹國公!”


    “是!”


    “哈!”淩漢爽朗的大笑,“這有何意外?他進南書房要麽湊數,要麽背黑鍋!”


    說著,站住腳,看著天邊的雲,“行了,就送到這吧,天不早了你也迴去!”


    “學生再送送老恩師,這一別.....”侯庸忽然有些傷感。


    “有心就好!”淩漢笑笑,目光落在侯庸的手上,“這何物?給老夫的程儀?”


    “學生知道老恩師愛吃燒鴨,所以買了幾隻給您帶著路上用!”侯庸雙手奉上,“老字號福滿樓大師傅親手烤製!”


    淩漢笑著接過,放在鼻尖聞聞,感受著油紙包上尚溫熱的溫度,再看著侯庸身上半舊的衣服,“有心了!”並且打趣笑道,“這半個月的俸祿可沒啦!”


    這幾隻鴨可謂價格不菲,侯庸身為侍郎品級是正三品,但他是做過一聲布政司使又是皇帝欣賞的臣子,所以特賜從二品的俸祿。


    如今他隻是暫管吏部,那俸祿依舊是照著從二品的比例而來。


    大明朝的官兒,俸祿低得可憐。以前是年俸,最後大夥實在活不下去了,太上皇才改成了月俸。


    侯庸這從二品的官兒,每月的俸祿也隻有四十八石。而且發到手裏的還不都是米,而是各色雜糧爛布等。


    在大明朝想當清官,可不是簡單的事兒,無他太窮耳!


    侯庸拱手笑道,“幾隻鴨子,學生還是請得起的!”


    “那老夫就卻之不恭了!”淩漢也拱手迴禮。


    ~~


    淩漢站在原地,身旁人來人往,侯庸的人影已經走遠。


    不知為何淩漢心中忽然有些寂寥之感,他說是不想讓人送,其實真的不想嗎?


    一輩子提拔了那麽多學生晚輩,今日就這麽一個侯庸前來相送?


    他搖搖頭,笑道,“哎,窮人家的孩子更記人情啊!”


    隨後,笑著返迴騾車之中,打開油紙包直接撕扯一條鴨腿下來,放在嘴裏大嚼,然後目光再次看向車窗外。


    “漂泊半生終歸家,白首幸不負韶華,坐看遠山雲盡處,卻是斜陽落晚霞!哈哈,可惜沒酒啊!”


    忽然,騾車一頓。


    淩漢詫異的望出去,隻見城門外官道上,數道熟悉的身影迎風而立。


    張紞,暴昭,任亨泰,楊靖,嚴震直等他的故交學生等站成一排。


    “學生(下官)等,恭送老大人衣錦還鄉!”


    霎那間,淩漢熱淚盈眶。


    與此同時,官道接官亭中,一位紅衣太監笑著從裏麵出來。


    淩漢認得他,乾清宮總管太監之一,樸無用。


    “雜家奉旨來送老學士!”樸無用團團臉和氣的笑著,“萬歲爺口諭,祝您一路順風!”


    “臣,謝皇上隆恩!”淩漢迴首,對著紫禁城的方向鞠躬。


    “皇上聽說老大人輕車簡從心中不忍,特讓雜家來,給您送了雙馬的挽車!”樸無用擺手,幾個侍衛牽著一輛雙馬的寬大馬車過來。


    “臣謝....”忽然,淩漢心中生出幾分惱火。


    暗中想道,“皇上怎麽知道我這個時候走?他怎麽知道我輕車簡從?莫非我家裏的錦衣衛還沒撤?他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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