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思與師兄弟們揮淚告別後,走出山上的陣法,小半個時辰後來到山下,牽了匹棗紅色膘肥力壯的快馬。往山下走時,她腦中盤繞著臨別時那些兔崽子們滿臉假情假意的悲痛,不知為何心中竟真有些低落。

    她仰頭往山上望了一眼,春日裏的陽光將雲霧照得通透,參天古木掩映,望不見高處的屋舍。鼻腔裏用力唿出一串氣兒,她揚了揚嘴角,展開腰間插著的地圖。

    易老爺子是前日未時一刻走的,按辰州那邊的規矩,這個歲數的老人得請廟裏的高僧來超度,七日之後出殯。三思算了算,今日初二,已是第三日,那麽她最遲得初六早晨到辰州,要是能提早一兩天先上門拜訪,將白禮錢送到府上那就更好。

    眼前土道隨丘陵起起伏伏,展向遠方。三思將地圖卷起插迴腰間,飛身上馬,一揚韁繩,輕喝一聲,伏身收髀,策馬飛奔而去。

    ****

    快過申時,山外流霞如火,廚房裏熱火朝天。

    岑長望跑到廚房那兒等端菜,老劉正往青菜裏頭擱鹽,見他來了,笑了一下:“三兒走了?”

    “早走了,這會兒該出益州了。早就盼著她走,在山上鬧騰死了,沒見過幾個姑娘像她這麽男孩兒氣。”岑長望渾不在意地道,在老劉的目光下又不自禁地撓了撓頭,“好吧,是有點兒不舍得,這不是擔心麽,頭一迴自個兒下山,無親無故的……怕她碰見壞人。”

    一邊正把辣椒炒肉裝盤的弟子笑了:“師兄,三兒機靈得很呢,你得擔心的是那些壞人不是她。”

    “哎,是這個道理,但橫豎有點兒不舒坦。唉,不管了,隨她去吧。”岑長望搖搖頭,笑道,“商姨也要去尋她,到時候別為了成親打一架。”

    說起這事兒大家都笑了,一名幫廚的女弟子將圍裙解下來掛上牆,扭著頭笑道:“三兒在的時候你們成日裏用娃娃親取笑她,這會兒走了,你們還是操心操心以後這山上誰掌廚罷,沒人有那手藝嘍!”

    這話仿佛一盆冷水,潑得室內一陣沉默,隻餘油鍋滋滋啦啦的響聲。

    魔頭飛落在窗台上,一身羽毛在夕陽中流光溢彩。

    “我最愛的清蒸白魚。”一名弟子沉痛道。

    “俺最喜歡的山泉雞。”另一名弟子默哀。

    “酒糟丸子。”

    “爆椒驢肉片。”

    “醬汁山藥。”

    “嘎。”魔頭不甘落後。

    “……這都什麽跟什麽,你們是餓死鬼嗎?”已經裝好辣椒炒肉正洗鍋的弟子提起聲調道,“我這兒有個天大的八卦,跟那虞美人有關,你們要不要聽啊?”

    眾人注意力頓時被轉移:“快說快說。”

    那弟子清了清嗓子,望了眼興致勃勃的岑長望,竊竊地道:“前兩日我嫂子來信,說玉屏穀的大公子,那個傳說中也喜歡男人的,叫什麽何雲破,在流雲吹煙閣當眾向虞知行示愛,追得虞美人都蹦到房頂上去了。”

    一聊起八卦,眾人皆聚精會神,在嘖嘖聲中,該弟子滿意地繼續道:“因那何大公子鍥而不舍死命賴著,江湖傳言美人隻好在家閉門不出。當然,這隻是傳言。”

    “那實際上呢?”

    “實際上啊,”那弟子再清了清嗓子,神秘兮兮地說,“我嫂子說,虞知行實際上已經離開淮南了。”

    “去哪兒了?”

    弟子攤了攤手:“這真不清楚。”

    眾人唏噓。

    “不過……”摘了圍裙的女弟子忽然摸了摸下巴,沉思道,“憑商夫人與易家的交情,易老爺子過世這麽大的事兒,怎麽著也得去露個臉。虞公子若已離家,會不會也往辰州去了?”

    眾人麵麵相覷,紛紛一臉恍然大悟。

    岑長望忽然咧嘴而笑,端著兩盤菜就往門外奔:“付玉兒!快拿紙筆來!我要給商美人迴信!”

    與此同時,剛入黔中道的三思一個噴嚏,嘴裏叼著的半截燒餅很沒形象地掉下來。

    這段日子江南那邊是雨季,陰雨綿綿的很是粘膩,像今晚這樣的晚霞怕是見不到了。西邊的山路難走,待過了黔中往東便一馬平川,跑起來快得很。

    三思蹭了蹭鼻子,握著韁繩,坐下馬匹四蹄嘀嘀嗒嗒小跑著。她抬眼望了望前方籠罩在火雲下的樹林,夾了夾馬腹,略加快速度往林子裏去。

    按先前路人所說,前幾日這一帶發生了小規模的地動,震斷了幾條山路,不太好走,過了這片山頭有個驛亭,可以歇腳。三思在馬背上仔細看了地圖,心知今夜沒法進城,便在山裏抓了兩條冬眠眠過了頭的土蛇。翻過山頭時入夜已許久,驛亭就在野村外半裏,遠遠地能瞧見野村裏稀稀落落的燈火。

    驛亭廢棄無人。

    三思把馬繩拴在門外樹幹上,用力摸了摸鬃毛,走近四下看了看。

    此地不算太破舊,看起來荒廢的時日不太久,裏頭的火盆、床褥都沒拿走。角落裏有蛛網,但並不妨礙。

    她按了按最裏頭那間房的床板,還算結實,然後將整個床板掀起來抖灰。四處找遍了隻尋到一床沒發黴的被子。

    三思跑到外頭繞了一大圈撿迴了一堆幹柴,架起火堆烘被子,然後跑出去把四兒身上掛著的兩條蛇取下來,往驛亭後麵走去。方才撿柴火時,發現後麵有一條山溪,溪邊堆著麥秸,可以喂馬。

    她取出腰間短刀,將蛇斬頭剝皮破腹洗淨,拍了拍四兒的脖子,讓它待在那兒吃草,迴到屋子裏用樹枝把蛇肉一串,放在火上烤。

    不一會兒,香味便傳了出來。

    抹了兩次鹽巴,蛇串慢慢熟了,她將其取下,滿意地嗅了一鼻子,吃完後打了個飽嗝,擦了嘴,把骨頭和柴火灰一塊兒弄到外頭埋起來,再去溪水邊洗漱,忙活了好一會兒,才抱著被子往最裏頭那間去,點了蠟燭,躺上床。

    窗戶關不攏,有風漏進來吹得燭火搖搖晃晃,從床頭能望見外頭漫天的星星匯集成河,美得很。四兒就被拴在窗外不遠處,明早睡醒後,直接從屋後窗戶就能走了。

    三思對自己第一天出行的順利感到十分滿意,攏了攏被子,閉上眼睛。窗外冷風灌進來,吹滅牆上的蠟燭,唰的一下,室內陷入黑暗。

    晴朗的星夜,萬籟俱寂。房梁上的蜘蛛默默地織著網,長長的蛛絲從房裏繞到房外,繞進淩晨的薄霧裏,伸向黑黢黢的山林,伸向不遠處的村莊。

    有人順著黑暗行來。

    那是三個男人,不,四個,還有一個死人。

    “娘的,死沉死沉的,老子胳膊都不能動了。”其中一個人把肩上扛的屍體仍扔在草垛上,揉著肩膀。黑暗帶來沉重的壓抑,讓人不敢揚聲說話。

    “來來來,把他弄進去。”另外兩個人一邊捏著鼻子一邊拖著屍體的雙腿,將其拽進了驛亭。

    驛亭裏黑漆漆一片,就在三思先前生火的地方,其中一人熟練地將火堆生起來,覆蓋了原本灰燼的痕跡。

    男屍體格強壯,雖並不新鮮,但尚未開始大麵積腐爛,還能看清麵孔。

    “東西拿出來。”其中的藍衣人似乎是頭領,在火堆邊抽出一柄匕首,衝旁邊人伸手。

    門廳裏火苗跳躍,隱約照進驛亭客房的走廊,竊竊私語模模糊糊地傳進來。

    走廊盡頭的臥房裏,一隻蜘蛛掉在臉上,八條腿迅速爬動,三思睡夢中覺得瘙癢,皺起眉頭摸了摸臉,將其拍下去,翻了個身。

    外頭,一人從懷裏掏出布包遞給頭領,打開可見一瓶藥水並著一張人/皮麵具。

    剩下那人則把男屍身上的衣物扒光,換上另一套光鮮的錦衣。

    頭領將刀放在火上烤,刀刃滾燙後,動手將男屍的麵皮剝下來。

    先前扛屍體的男子似是覺得惡心,偏過腦袋往後退了兩步,踢倒了一張破舊的凳子,哐當一聲。

    “吵什麽呢!”頭領喝道。

    男子瑟縮,不再挪動。

    與此同時,睡在走廊盡頭房間的三思終於醒了。

    首先令她警覺的,是鼻端飄來的一股微弱的血腥氣。

    她立即翻身,無聲落地,隱匿在黑暗中,微微彎身,順著走廊悄然向外挪去。

    門廳四壁映著跳動的火光,從三思的角度隻能看見那身著藍衣持刀之人的背影,但血腥味毫無疑問是從那些人的方位飄來的。

    那人的頭發用一根深藍色的穗子綁著,三思眯起眼睛仔細瞧,那花樣甚是複雜古怪。

    從她這個角度看,地上的那具軀體隻能瞧見下半身,那麽重的血腥味,地上的人卻一動不動。

    一股輕微的腐臭味混著泥土的腥氣鑽進鼻端,她眯了眯眼,這不是剛死的人。

    她從牆角微微側身,正欲轉個角度仔細窺探,那蹲在地上的人忽然站起身走開。

    牆裏頭不知什麽地方發出老鼠的吱吱聲,同時一張血淋淋的麵孔躍入三思眼簾,她下意識地欲倒抽一口冷氣,卻生生哽在了喉頭,緊緊捂著自己的口鼻,盡力平複心跳。隻見那人滿手鮮血,把一張完整的人臉皮隨手扔在了地上,然後在水盆裏洗淨手,從布包裏取出一張人/皮麵具,將瓶子裏的液體盡數倒在那血肉模糊的麵孔上,再將麵具小心翼翼地貼上去。

    一絲不苟,仿佛正精心地製作一件工藝品,對那駭人的景象渾然不覺。

    三思想起從前混跡在這一帶的山頭流匪,可這細致活兒怎麽看也不是個土匪就能幹得出來的。

    她想不通這些人給一個屍體換臉到底存的什麽心思,隻知道眼前擺著個巨大的麻煩,這些人行事看著手法熟練狠辣,若不卷進去,就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若是被發現了,估計不得善了。

    她心下定了定,腳步後撤欲悄然退去。誰知一團灰影從麵前躥了過去,把她並著外頭三個大男人全都嚇了一跳,耗子飛速從光裏躥進黑暗。三思雖然沒發出半點聲音,但那三人的注意力已經被吸引到這邊來了,方才剝皮的那人飛快地起身,後頭一人道:“爺,隻是隻耗子。”

    “嗯。”

    三思半鬆了口氣,還以為就這麽結束了,誰曉得那人出乎意料的謹慎,絲毫沒有停頓地往這邊行來。

    三思無法判斷來人的武功程度,但直覺告訴她,以那人現在的視野,她想要悄悄無聲息地退走,怕是不能了。

    影子的邊緣就快要到腳下,她冷汗直冒,眼珠子飛快地轉了兩圈,腳邊的一塊破磚忽然進入她的視野。三思咬著牙根,忽然一咧嘴角。

    啪嗒。

    拐角後忽然被踢出半塊磚。

    這下不僅影子停住,連火堆旁的兩人都站了起來,兩把刀唰唰先後出鞘。

    背靠著牆壁的三思看見那影子抬起手製止手下的動作,衝著這邊道:“誰,出來。”

    背後的衣料蹭動牆壁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刻意磨蹭了一下,把插在腰間的匕首往身後藏,往臉上抹了灰,停在轉角那人也很有耐心,沒有出聲催促。

    她閉了閉眼睛,道:“我什麽都沒看到,你、你不要過來。”

    聲線微微顫抖,像是被嚇壞了。

    火堆邊持刀的二人聽見是個女子的聲音,而且年紀不大,頓時鬆懈下來,嘴上卻更加兇惡:“快滾出來,否則立即殺了你!”

    牆後的人似乎貼著牆抖了一下。

    站在牆邊的人依舊不動,盯著牆角的陰影,嗓音卻放緩,在這種情形下竟然還能聽出幾分溫柔:“你先出來,我保證不殺你。”

    牆後的人猶豫了片刻,磨磨蹭蹭地走了出來。

    果真是個小丫頭。

    持刀的二人走上前來,站在三思麵前的那人見她立刻往後退縮,臉一點都不敢偏向地上的屍體,一副全然被嚇壞了的樣子。

    藍衣人來到她跟前,語氣堪稱溫柔:“你在這裏多久了?”

    “沒、沒多久。”

    眼前的女子始終低著頭,且此處光線昏暗,看不見臉。藍衣人打量著她,那一身普通的窄袖短衫和及足腰裙,看著的確仿佛毫無威脅。

    “你在這裏幹什麽?”那人盯著她。

    三思仗著低頭的姿勢放肆地打量著跟前人的衣著。深藍色的勁裝,麵料上乘,袖口處為了方便活動用布條纏得很緊,手法老練,一看就不是初出茅廬的新手。距離這麽近,她可以看見此人搭在腰間的右手,看著仿佛姿態閑散,但那處衣衫微微隆起,裏頭一定藏著兵器。

    娘的,這種時刻準備著被砍的體驗,真是太差了。

    三思在心裏翻了個天大的白眼,哆嗦著往後退了小半步,顫聲迴答道:“我、我翻山過來的,要去青郡買清明用的草紙迴家打,夜深了不敢走,隻好,隻好在這裏住一宿。”

    後麵一人抱著刀的走上來:“胡扯!離清明還老遠呢,你家現在就打草紙?整座山裏躺著的都是你家親戚吧!”

    三思似乎生氣了,卻又仍是害怕,飛快地抬起頭看了那人一眼,微微揚聲道:“我家做喪禮供祿的,每年這時候都要買!”

    眼前的人也不知信了還是不信,微微彎下腰,低著頭對她道:“方才看見什麽了?”

    三思仿佛被戳了痛腳,語無倫次道:“我什麽都沒看見,我……我看見了也不說出去,我不認識你們,我什麽都不知道……”

    “好,你什麽都不知道。”那男人湊得很近,唿吸的邊緣接觸到她的發頂,“記住,今夜你什麽都沒看見。”

    她一個勁兒地點頭。

    “走吧。”男子對著她微笑了一下,眼角的淚痣隨著彎起的眼睛微微拉扯了一下,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可以離開了。

    三思轉過身。

    身後的男子臉上笑意迅速消失,手勢一動,其手下立即悄然上前,手中白刃舉起。

    三思往前走著,眼角餘光始終注意著地上的影子。

    大刀舉過最高點,手腕蓄力盈滿,“咻”地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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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章前十名2分評論有紅包隨機掉落~

    明天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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