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嬌的女人

    李敏

    水芹是個女人,水芹是個會撒嬌的女人。

    水芹還是小女孩那會兒就會撒嬌。上課,同樣迴答不上問題,被老師罰站。別的同學耷拉著腦袋站著,做服罪狀。水芹不,她精神飽滿地望著講台上的老師,那雙要滲出水的大眼睛真誠而無辜,粉紅腮頰下一張小嘴卻鼓嘟嘟撅著,似有千般委屈萬般嗔怨,身子更是一刻不得閑,轉著圈地來迴扭動,扭得本來就頭暈眼花的老民辦教師上不了課,得了得了,別在那裏撒嬌了,迴去坐著吧。

    水芹長成十七八歲成了村裏一道亮麗的風景。她去村口擔水,身後定會跟隨若幹“尾巴”,看水芹挑水那叫一個過癮:腰肢如風擺楊柳,兩隻水筲隨之左搖右晃,那細腰以下的部位更撩人。嘖嘖,人家那兩瓣咋長得,摸上一把很舒服吧?眼瞅著同齡姐妹都出嫁了,水芹也不急,凡是有去她家提親的一概迴絕。村人都說她心性高,瞧不上莊戶人家,傳到水芹耳朵裏,她也不惱,反把腰肢扭得更歡了。

    時間久了,有好事者發現她有事沒事老提個竹筐往村後的樹林跑。

    樹林附近有鮮嫩的豬草,還有一所村辦小學,小學裏住著城裏來的教書先生。這先生戴著眼鏡,白白淨淨,下巴頦兒也刮得光光的,笑起來牙齒白得耀眼,很迷人。

    清晨或黃昏,教書先生常穿一件白色襯衣在樹林裏放聲讀書,聲音嘹亮而有磁性。不知何時,那些時辰水芹也常去樹林附近打豬草。更不知何時,有人發現教書先生時常幫水芹割豬草,隻有一張鐮,倆人扯著扯著紅霞就飛上了她的臉。她甩開手,似羞還怨地嗔視他,纖腰擰麻花般一扭,大辮子一甩,向樹林深處跑去。教書先生看癡了,怔一陣,丟下鐮刀,緊追了進去……

    調迴城的教書先生來她家提親,停在她家門口的小轎車羨煞了村人。過完年,在山花爛漫的季節裏,水芹風風光光出嫁了。

    作為第一個坐轎車出嫁的新娘被載入“村史”。村裏的胖嫂瘦嬸們望著漸行漸遠的車隊好一陣才迴過神來,歎口氣說水芹命犯桃花,全村女娃的好命都讓她一個人攤上了,並不自覺地把手指戳在自家閨女額上,隻恨自個生的這個不如她會媚人。

    日子水一樣流淌著,幾年過去了,漸漸被村人遺忘的水芹又被屢次提起,話語間滿是驚訝與歎息。說剛開始倆人很要好,男的教書,她也謀了一份臨時的工作,又接連生了兩個孩子;後來男的改行提了幹,心也花了,外麵有了女人,想和她離婚,她死活不肯,就幹耗著。有人去城裏辦事曾見過水芹,麵容憔悴、形象邋遢,與做姑娘時的水靈嬌羞判若兩人。

    傳言很快得到了證實,水芹還是離了,牽著一雙流鼻涕的兒女迴到了村裏。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爹娘老得做不了主。兄弟又是個軟蛋,隻聽媳婦的,時間一長,弟媳就摔盆砸碗說風涼話,無奈,水芹隻好搬到村頭破廟安身,領著倆孩子苦苦支撐了一年多。在別人撮合下,水芹又嫁了個男人。男人是鄰村一個光棍漢,年逾四十,人長得很粗糙,對水芹卻很好,任勞任怨把她的孩子撫養大,體麵風光地給兒女成了家。

    水芹老了,也白了胖了,像個城裏老太太,人前堆滿了笑。水芹立在夏日斜陽裏,向日葵般的色彩映在她身上像鍍了層金,街坊鄰居都望著她笑,她的老男人也在一旁盯著她竊竊地笑,露著光禿禿的牙床,笑到被嘴邊的煙袋鍋熏得咳了又咳。

    水芹很知足,知足到不去想將來,但美好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

    老男人最終先她一步,不過六十幾歲的年紀。臨終前,昏迷了幾天的老男人突然精神大好,竟起身喝了一碗稀粥,她和兒女們明白這是迴光返照。

    水芹坐在他床前,他枯瘦的大手拉了她的手,咧開一張大嘴,笑:“孩他娘,當年十裏八鄉誰不知道你是最愛撒嬌的女人,跟了我這麽多年,咋沒見你對我撒過一次嬌呢?”

    水芹淚水立馬決了堤,她什麽都沒說,身子卻像被抽骨撥筋似的,軟軟地癱倒在他尚溫暖寬厚的懷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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