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聲音

    吳培利

    丁香是被那個聲音趕出家門的。

    丁香離家出走,不光帶走了男人,還帶走了她和男人的孩子。

    搭上南下的火車,丁香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對男人說,我終於聽不見那個聲音了。

    那聲音蒼老惡毒囂張跋扈,出自老妖之口,像機關槍一樣突突突一梭子射來,丁香便感到身體成了馬蜂窩,千瘡百孔。如果那聲音是物質的,丁香定會披盔戴甲,可是,那聲音看不見摸不著,丁香便陰毒地暗暗詛咒老妖,咋不早點死呢。

    慘痛的記憶是從她和男人的戀愛遭遇了老妖強烈反對時開始的。老妖勸說不了自己的兒子,就在電話裏氣急敗壞地辱罵丁香,還蹬著三輪車從二十裏外農村的家趕到丁香的單位,把她堵在牆角,手指頭戳到她臉上,氣勢洶洶,罵得難聽又下流。丁香文氣,說話細聲細氣,從不當麵罵人,根本不是老妖的對手。即使老妖再怎麽不像話,她也隻能罵不還口,因為老妖是男友的母親。

    一次,老妖把丁香罵得臉色灰白昏倒在地,才氣咻咻地走了。丁香醒過來對男友說,我不想聽到你媽的聲音,我們分手吧。男友說,愛情可以戰勝一切,我們把生米做成熟飯,她就不會反對了。丁香不相信,看見男友就躲,男友並不氣餒,比從前更加迷戀她。丁香便想,愛情也許真能戰勝一切。於是和男友偷偷領了結婚證,把生米真的做成了熟飯。

    老妖聽說後,蹬著三輪車趕到丁香娘家。那是個上千口人的大村子,一條街幾裏長,遠近的親戚四五十家。老妖去了,沿著街,一步十句,扯出了丁香祖宗十八代,罵得滔滔不絕。不一會兒,村裏的老老少少都知道了,丁香是個下賤胚,老大不小了,簡直和殘羹剩菜差不多,卻纏上了人家的嫩小子。要知道,老妖的兒子比丁香小好幾歲呢。丁香的娘家人也知道了丁香在外麵的“醜事”,個個羞愧得要死,並不怪罪外人搗脊梁骨,大門緊閉,無一人應戰。

    丁香的心徹底寒了,她和男人在外麵租房子住,以為從此可以不看老妖的臉色,也聽不見老妖的聲音。

    老妖卻像鬼魂附體,他們搬幾次家,就被她找到幾次,丁香聽見老妖的聲音就頭疼。孩子剛剛八個月大,丁香就帶著孩子和男人坐上火車,遠逃他鄉。

    丁香再次見到老妖,是十年以後的事了。依然是一家三口,丁香,男人和孩子。孩子半人多高,就那麽一下子站到老妖麵前,忽閃著黑白分明的眼睛,讓老妖目光錯愕了一瞬,仿佛時光逆轉,走進了兒子的童年。最讓她吃驚的還是丁香,丁香走的時候好好的,迴來卻病懨懨的。

    老妖想罵幾句出出這幾年憋在心裏的惡氣,卻忍住了,什麽也沒說沒問,板著臉給他們收拾荒涼太久的屋子,安排他們歇息。

    第二天晚上,男人沒有迴家;第三天,仍然沒有他的影子……連積蓄也帶走了,杳無音信。

    老妖忍不住又開罵了。這一迴,她罵的是兒子,丟下妻小獨自逃了不算,還得讓老娘替他擦屁股。丁香以淚洗麵,說,媽,別罵了,要是您嫌棄我們娘倆,我們就搬出去住。老妖歎口氣說,這裏是你的家呀。

    丁香急火攻心半拉身子癱了,進醫院一檢查,是尿毒症晚期。

    丁香除了自己的病,除了孩子,一無所有。老妖除了一副風燭殘年的身體,除了機關槍似的嘴巴,也沒有錢。丁香想到了死,老妖不讓。

    老妖說,辦法是人想出來的。

    老妖把丁香的母親請到醫院裏照顧丁香,她自己則使出渾身的本事,四處籌錢——借親戚的、鄉親的、丁香同學們的;撿廢紙箱、飲料瓶去換錢。

    老妖隻要遇見熟人,都會站住和人家拉呱,然後拐彎抹角說到丁香的病,問人家能不能借點錢,多少都行,五塊十塊也不嫌少,來世當牛作馬報答。老妖隨身帶著一個編織袋,走到哪兒,就會刨金子一樣將垃圾桶翻個遍。有次為了一個礦泉水瓶,和一個街頭流浪漢撕扯。

    老妖乞討的事,是丁香的母親看見的。有一天,丁香的母親在醫院裏待得悶了,就到大街上轉悠,看到一家大型超市門前圍了不少人,就擠過去看熱鬧,一瞅,就瞅見了老妖跪在地上,臉前捧個缸子乞討。地上鋪著一張白紙,白紙上寫著什麽,丁香的母親沒有看清楚就跑開了。

    平時,丁香對老妖並不怎麽理睬,一來過去的陰影沒有刪除,二來丁香的母親也免不了說老妖的閑話。這天,丁香的母親卻把老妖乞討的事跟丁香說了,又吞吞吐吐地說,她其實是被老妖罵來的。丁香的母親不想到醫院來,老妖就罵她心腸毒,連自己女兒也不要了。其實不能怪丁香的母親心狠,是各家有各家的難!丁香的病像個吸錢的無底洞,誰也看不到光明的盡頭,也拿不出更多的錢。

    此時,丁香焦黑的額頭和臉頰現出幸福的波紋,夢囈般地說,聲音,聲音……

    丁香的母親問,你說啥?你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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