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兮目光掃過,已看出他左側胯骨不能受力,連帶著左腿也略微彎曲,雙腳內扣,應當是兒時落下的羊癲瘋和痿症所致。幸而他常年習武,症狀已經明顯改善,但身體的殘疾是無法逆轉的。


    尋常得了痿症的人連行走都困難,不知單紹秋要付出多少非人的努力才能學成這一身武藝。


    辰兮點了點頭,笑道:“幸會,單先生。當初你僅憑一曲笛音就讓我知難而退,我心裏一直很佩服你。”又向鬼孟婆問好:“孟大娘,你身上的傷可都好了?”


    鬼孟婆皺巴巴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種很奇特的表情,連皺紋都舒展了許多:“好了...你叫來的那個人,很好,他連小一都治好了...”


    辰兮看向她懷中嬰兒,果見它小臉又豐鼓起來,竟還多了一絲活人的紅潤,仿佛下一刻就能睜眼說話。


    她想起那個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的人,微笑道:“他原本就是救了你的人,再救一次也樂意得很,這都是孟大娘行善事的福報。不過,你可知道他的身份了?”


    鬼孟婆搖搖頭,撫摸著小一的臉頰:“不知道...他本事大得很,把我帶到一處仙境洞府一樣的地方,讓幾個年輕姑娘服侍我。我每天泡在一個大池子裏,昏昏沉沉的,他就在不遠處彈琴。我聽著琴音就感覺身上很清爽,沒過幾天就好得差不多了。”


    “你看見他的樣子了麽?”


    鬼孟婆還是搖頭:“沒有,池子四周掛著紗帳,隻能模糊看見身形。他年歲不大,頂多三十歲吧,說起話來卻是中氣十足,走路也沒有一絲聲響,這份修為老身還沒有從別處見過。”


    辰兮點點頭,更加確認了心中的猜想。


    這天晚上,單紹秋帶著辰兮和苗疆眾人來到了一處遠郊的莊子裏。莊子很大,後頭是一片小山丘,種滿了果樹,臨側有幾十畝水田,還有一個大魚塘。


    在莊子裏勞作和看護的人就是那些人形野獸,隻不過數量少了許多。聽單紹秋的意思,很多人已經在各門派的圍攻中喪命了,還有一部分被他藏入了山裏,暫做休整。


    “這些人都是天南地北來投奔我的,可惜兩年的時間太短,隻是經過了身體改造,還沒來得及好好訓練。除了一些天賦異稟之人,餘下的尚未能發揮出最大的潛能。”單紹秋看了辰兮一眼,“和你那時候分析的一樣。”


    “如此說來,能和各門派廝殺一番,倒也不全是壞事,活下來的人應當提升了不少。”辰兮環顧四周,熟悉了環境,便叫仡軻帶著眾苗人去休息。


    苗人們卻是第一次住在漢人的莊院裏,又對這些人形野獸倍感新奇,沒有一個睡覺的,拉著這些人一邊用極蹩腳的漢話聊天,一邊滿院子溜達,看什麽都興奮。


    辰兮示意煜軒跟著自己,和單紹秋進了屋子,發現屋子裏還等了兩個人。一個青年衣著破爛,像苦力又像乞丐,另一個是女子,三十歲上下,容貌姣好,看不出有何奇特之處。


    落座之後,單紹秋開門見山地說道:“我們幾個少主都認識了,這位是厲容兄弟,這是留香妹子。”


    苦力打扮的人一直在打量辰兮。那被叫做留香的女子朝辰兮嫣然一笑,目光中有掩飾不住的驚喜和欣賞,若不是還有正事要談,她大概早就湊過來和辰兮攀談了。


    單紹秋接著介紹:“少主雖然認得我們,但我們的出身來曆你大概還不清楚。孟大姐年輕的時候遇人不淑,被使了亂中棄,又遭到家族貶斥,流落乞討,繈褓中的孩子半路夭折,身世淒涼。”


    化蝶親昵地挽著鬼孟婆,接過話來:“孟姐姐是姑蘇孟氏之後,也算得出身名門,隻因一次不查,失身於浪子,她也是受害者,家中父兄不去殺了那個臭男人給孟姐姐出氣,反而嫌她丟人,把她打了出去,還派人一路驅趕她,不許她留在江南。嘖嘖,這些高門大戶的臉麵真是金貴呀,關鍵時候家人非但不是後盾,反而成為刺向她的刀,孟姐姐的孩子不是死在臭男人手上,反倒是死在最親的父兄手上。從那以後,姐姐就見不得小孩子受苦,有的孩子從生下來就身有殘疾,有的是被無良的父母折磨、拋棄,還有被人牙子拐走又弄殘的...總之,孟姐姐見一個救一個,把他們都當自己的親生孩子一樣照顧...嘖嘖,我就沒見過比孟姐姐更加心地善良的人。”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鬼孟婆一直一臉漠然,好像說的並不是她。


    長生不滿地說道:“我心地就不善良嗎?”


    “善良,善良...你見不得那些不能成雙的人,什麽年紀、家世、男女,哪怕是生死,又豈能將戀人分開?”化蝶捂嘴笑道,“不過相公連孟姐姐的醋都要吃,想必是愛我愛得慘了,這可怎麽得了?”


    長生旁若無人地摟過化蝶親了一口,笑道:“人生苦短,今天不知道明天是死是活,何必在意那麽多?”


    鬼孟婆開口道:“老身這點事情,跟其他人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麽。年輕時候的事說到底是我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但有的人真的沒做錯什麽,世道卻對他如此殘酷,如此不公!”


    留香搖頭歎息:“這說的就是單大哥和厲容弟弟了。單大哥出生在貧寒之家,幼時無錢治病,落下了殘疾。但是他天賦異稟,又有超人的毅力,陸續跟著幾個江湖遊俠學了幾年功夫,竟然很像個樣子,於是——”


    “於是我生了想拜師學藝的心,想尋一位良師拜入門下,潛心修煉,從此一心一意侍奉師父,光耀師門。”單紹秋說道,“我先後去了很多門派,看門弟子都像看一條狗一樣看著我,根本不願意為我通報。我跪下來懇求他們,換來的隻有更加傲慢,甚至有人把手裏吃剩下的半個燒餅扔給我,讓我吃完了快滾。後來我開始登門挑戰,在對決中那些名門弟子大都敗在我手下,我堂堂正正地贏了一次又一次,但門派的大門依舊對我緊閉。我已經證明了自己的天賦和毅力,但依然沒有人願意多看我一眼,我甚至連一位掌門的麵都沒見到。那時候我才明白,無論我贏了還是輸了,對他們來說都無關緊要,他們就像施舍乞丐一樣跟我比一場,隻要我肯離開,別再來煩他們就行了。”


    話及此處,單紹秋自嘲地苦笑一聲:“到了那個地步,我仍然以為是自己學藝不精,又或者性子太直,不討人喜歡。於是我加倍地勤學苦練,又把性子磨平了,學會了察言觀色,學會了說話做事,我以為我和那些名門子弟的差距越來越小了,殊不知真正的鴻溝從出生就注定了,任誰也改變不了。我又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才慢慢明白,無論我多麽努力,抑或是已經超越了大部分庸庸碌碌的人,我們這樣的人和那些正統門派之間,永遠隔著一堵看不見、摸不著卻又堅實無比的牆,我們跨不過去,隻能生存在邊緣地帶,在那些他們根本不屑一顧的角落裏,做著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夢。”


    厲容一直低著頭,看得出來,單紹秋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他的心聲,已經有人替他全部說了出來,他也就不必再說。


    但是留香看見辰兮的目光落在了厲容身上,就立刻為她介紹:“厲容弟弟的出身原本不差,可他倒黴,攤上一個不省事的叔叔,出海做了江洋大盜,十多年前暗通倭人把東平沿海十幾個村子都屠盡了,犯下了天地難容的大罪。江湖上那些正義之士當然不會饒過他,不過麽,他們殺了這個大盜還不算完,又將他父族、兄族和子族三族以內所有人全部關押起來,或打或殺,足足折騰了一年才泄了憤,給了天下人一個交代。厲容弟弟當時年幼,又是旁支,所以留了一條命,但也從此斷送了一切在江湖上出人頭地的可能。他在無數謾罵和鄙夷中艱難長大,做著最苦最累的活兒,連丐幫都不肯收留他。一個麵都沒見過的叔叔,卻成為他一生洗不去的汙點,擺脫不了的噩夢,嘖嘖,這世道,老天爺什麽時候才能睜開眼睛看一看,我們這些被踩在泥土裏的人,到底要怎麽做才能站起來?”


    辰兮默默聽完,不置可否,又看著留香。


    留香嫵媚地一笑:“少主妹妹,我的故事很簡單,日後再說給你聽吧,咱們先談正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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