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巴依立刻向宋澤做了介紹。兩位王子的漢話都不怎麽流利,嘰裏咕嚕說了一通迴鶻語,宋澤隻聽見其中夾雜著一些“客人、很好、一家人”之類的漢話字眼,見他們一邊說一邊不斷笑著看向自己,顯然對自己很是歡迎。


    宋澤大致猜到了他們的意思,不等玉山巴依解釋,已經勉強站起來,恭敬地拱手說道:“在下一介草民,承蒙兩位王子的盛情,不勝惶恐。”


    他心裏尋思,既然安排救自己的人不是阿娜希塔,那會不會是喀喇汗王室裏的其他人,比如眼前這兩位王子?隻是不知道他們救自己所為何來。


    兩位王子聽了身邊人的轉述,很是高興。二王子藥羅彬彬有禮地笑道:“宋相公對我迴鶻話語無師自通,果然是大先知易卜拉欣的使者呀。”


    宋澤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請兩位殿下恕罪,那時候...在下用了一些方法,隻是權宜之計,我並不是先知的使者,隻是一個普通的漢人。”


    玉山巴依露出微笑,兩個王子對視一眼,也並沒顯出驚訝和不悅的神色,好像早就知道真相。


    三王子阿勿提身形魁梧,性情爽朗,粗聲笑道:“你能坦誠相告,舍了那天大的好處也不對咱們撒謊,本王子佩服你!以後阿娜跟著你,你必定不會欺騙她,咱們就放心了!”


    玉山巴依笑眯眯地將這話轉述了,宋澤聽完,並沒說話。


    他心裏很疑惑,王室對此事到底是什麽態度呢?先前玉山巴依信誓旦旦地說薩圖克君王會很樂見這門親事,但結果大王子直接帶了王軍來攻殺自己。如今自己果真要死了,二王子和三王子卻又救了自己,還似乎對這門親事很是讚成。


    不過無論是哪一種態度都與自己無關,不說話,隻是因為自己知道,這天底下需要自己解釋清楚的人,並不包括眼前這兩位王子。


    真正有權力決定這件事情的,隻有阿娜希塔和薩圖克君王。甚至有的時候,也不包括阿娜希塔。


    玉山巴依見宋澤垂下眼簾不吭聲,以為他是不好意思了,當下用迴鶻話笑著對王子們解釋:“殿下知道的,他們漢人極重禮儀,臉皮兒薄,不比咱們迴鶻人豪爽,對這男女之事尤其害臊,殿下見諒!宋兄弟是實在人,小公主對他有救命之恩,他一定不會辜負公主!”


    藥羅笑道:“好,今日就算見過了,等宋兄弟身體好些,咱們再來看望。”和阿勿提相視點點頭,一同離去。


    宋澤坐迴榻上,問道:“玉山大人,你說國王陛下會召見我,什麽時候?我可否...求見陛下?”


    玉山巴依一怔,想不到宋澤主動提出要見薩圖克,當下笑道:“原想等宋公子休養幾日,公主迴來了再稟報陛下,一同覲見。既然宋公子提出來了,在下就代為奏報,隻是陛下日理萬機,未必頃刻便會召見。”


    宋澤道:“這個自然,謝過玉山大人了。”


    玉山巴依招唿人送來精美的食物,擺了一大桌子,又吩咐去取各種珍稀藥材,準備藥浴。忙活了一番,又坐迴到宋澤身邊,看著他,好像在斟酌措辭。半晌,溫言笑道:“宋公子,若得國王陛下召見,還望公子能如今日這般坦誠以待,不要被陛下的天威所攝,不敢暢所欲言。”


    宋澤也看著他:“是,多謝玉山大人提醒。”


    “陛下...或許有諸多顧慮。”玉山巴依緩緩說道,“不過我相信,宋公子定能讓陛下消除疑慮。隻要記得,除了公主殿下,二殿下和三殿下也是支持你的。”


    宋澤低頭,微微皺眉,他已經嗅到了那股自己最排斥、最想逃避的味道——勢力,陣營,謀劃布局和其中斬不斷的利益糾葛。


    他不願細想,也知道自己根本想不明白。


    薩圖克的召見來得比預想快得多,僅僅一天之後,宋澤就接到了召令。他沐浴更衣,被藤架抬至殿外,又由侍從攙扶著走上大殿。


    大殿之雄偉富麗令人瞠目,巨大的拱頂上貼滿了金箔,讓殿內充盈著流動的金色光暈。宋澤隻覺一陣目眩,看著大殿盡頭寶座之上端坐著的國王,倒覺得他很渺小,仿佛被這耀眼的金光吞噬了。


    宋澤緩緩走近,看清了薩圖克的樣子。


    隻見他五十上下的年紀,眉目深邃,不怒自威。頭戴尖頂金鏤高冠,組纓係頷,後垂發辮,身著一襲寶藍色圓領團龍紋錦袍,腰束躞蹀帶,下墜短刀和解結錐。整個裝束與中原皇帝的朝服頗為相似,又有著濃鬱的波斯王室風範。


    薩圖克微微抬手,示意賜座。宋澤行過禮,端正坐下,靜等君王開口。


    薩圖克的目光在宋澤身上停了一會兒,宋澤隻感到一種鋒利又深沉的力量將自己包裹住了。他知道這並不是什麽武功,而是來自至高權力的俯視。


    薩圖克淡淡一笑,開口說道:“身體如何,好些了麽?”語氣甚是溫和。


    宋澤起身迴話:“承蒙陛下垂詢,草民身體已無礙。”


    薩圖克見他一站起來,衣襟上便滲出幾點血漬來,輕輕揮了揮手:“坐下吧,和本王說話,不必如此拘束。”


    宋澤迴座,這才意識到薩圖克一直在用漢話和自己說話。他漢話說得十分自然,比南棟和玉山巴依更加流利,想來是深受阿娜希塔母親的影響,足見這位後妃果然深得王寵。


    薩圖克緩緩說道:“本王剛剛接見了中原皇帝的使臣,這是自烏孫國滅之後,中原派來的第四個使臣了。”


    宋澤一路上聽江懷珠和撒力哈講過這段過往,後來也聽阿娜希塔提到過,中原王朝原本是扶持烏孫國的,想利用烏孫國來牽製喀喇汗王朝的崛起,但無奈烏孫國最後卻被喀喇汗所滅,讓中原的計較落空。


    阿娜希塔的母親正是當年中原王朝送來與烏孫國和親的宗室女,國破之後被送來了高昌。


    看來烏孫國滅之後,中原已經調整了策略,轉而和喀喇汗密切接觸。宋澤不由得想到了吐爾遜、南棟這些人,他們都是經年和中原漢地打交道的迴鶻貴族,吐爾遜還是中原皇帝親封的郡王。還有玉山巴依...他的生意四通八達,想來也少不了中原官府的許可和支持。


    他們都是喀喇汗王室中和漢地關係最為密切的人。


    果然,薩圖克停了一會兒,繼續緩緩說道:“你們中原皇帝與我喀喇汗結交之心,已經很迫切,他的誠意我感受到了。隻不過...結交的方式有很多種,中原皇帝希望的那一種,我們暫時還做不到。”


    中原皇帝希望的那一種?宋澤在心裏思索了一下,試探地問道:“陛下所指的是...稱臣,納貢?”


    薩圖克緩緩點頭:“雖然眼下還未有如此直接,但中原皇帝最終的意思,也無非是想將喀喇汗當作中原王朝的藩屬國,以後喀喇汗的君主要接受中原皇帝的冊封,才是名正言順的西域之主。關於這一點,王室的意見並不統一。


    有人認為不妨利用中原的結交之意,加強聯係,從中賺取好處,至於最終的結果,大可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但也有人堅決反對,為求穩妥,主張立即切斷和中原王朝的一切聯係,甚至將西域的漢人驅逐出去,永絕後患。”


    宋澤聽到薩圖克如此耐心的解釋,心中惶恐又疑惑,他不知道這位君王究竟想表達什麽,隻能保持緘默。


    薩圖克將宋澤的反應看在眼裏,淡淡笑了笑,說道:“本王有五個兒子,老四和老五年幼,隻知道跟著哥哥們舞刀弄槍,不關心其他的事。磨延啜是本王屬意的繼承人,也得到王室和貴族的認可,他從十幾歲就帶兵出征,和西夏、烏孫打了數不清的仗,也迎戰過中原派駐隴西的漢家軍隊。所以,他向來反對和漢人交往,更不要說結親。王室之中不乏有支持他的人,一些老貴族也支持他,這些人代表喀喇汗最純正的血統,幾乎是王室存在的倚仗。


    本王的二子和三子你也見過了,他們兩個這些年一直和玉山家族交往密切,還娶了玉山巴依的兩個女兒,所得的金銀財帛自然不在話下,其他各種便利,也可以想見。玉山家族的生意做得很大,玉山巴依本人曾數次前往中原,雖然是打著陪同公主的名義,但實則都是在跟中原的官府結交。


    後來,他還一度攀上了永璋侯府,徹底打開了中原北方的局麵。所以藥羅和阿勿提這兩個人,自然是支持喀喇汗與漢地多多來往,若能結為姻親,自然更好。”


    宋澤聽到這裏,已經完全明白了。怪不得玉山巴依的話沒有兌現,而王室對自己的態度反複不定,這根本就是一場權力與利益的無聲博弈,而自己和阿娜希塔隻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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