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她之所以在偷窺烏牧遠的時候,突然身入沸水一般,是因為烏牧遠要將那幅畫像送去給如煙夫人觀賞,提前開啟了通往如煙閣的陣門,致使灼陽之氣外泄,牽動了她身上赤炎魔君所授的內力。幸好她內力尚淺,否則便有性命之憂。


    但烏牧遠卻沒想到,江懷珠當年在桃花園中與如煙夫人玩捉迷藏時,早已將那獨門“陣眼”之術教給了她,而她們姐妹之間無話不談,如煙夫人又將這法門告訴給姐姐,後來又通過姐姐之口傳給了赤炎魔君。當年他們兩對情意綿綿,誰也沒將這獨門五行陣法當迴事,為了逗愛人一樂,便是天下至寶也會拿出來。所以在烏牧遠精心布置的桃花陣裏,辰兮能夠輕鬆穿過“陣眼”來到他作畫的地方,若非如此,她是永遠休想發現如煙閣的秘密。


    但或許那樣,赤炎魔君便不會死。當日情熱固然鑄就一段孽緣,然細微之處,卻成日後生死之由,方寸之間,業報皎然,不可不察也。


    此刻與如煙夫人一番核實,全部印證了猜想,辰兮心中感歎,又無端忽然想起,數月前曾在集市上遇見的那位說書老者,憶起他所說片語隻言:“...因果循環,三世不失,一應悲歡皆有所依...然世間萬法如露如電,不囿於悲歡者,便可歸於千淨之地。”心中一動,似有所悟,略一深思卻又迷惘不解:“千淨之地...那是何處?”


    辰兮靜默良久,如煙夫人也不便打擾,隻溫柔心疼地看著她。辰兮忽然問道:“姨母身上赤毒已解,現今有何打算?”


    如煙夫人臉上泛起一絲紅暈,柔聲道:“我…我打算隨你江伯伯一同返迴靈山。我已經沒有再多二十年可以等了,這把年紀也沒什麽好害羞的,你可不要笑話姨母!”


    辰兮微微一笑:“是了,這便是最好的結果。”


    如煙夫人似斟酌了一下,溫柔握著辰兮的手,小心翼翼地道:“孩子,你是想隨我們一道走,還是...還是想留下,同那個年輕人一起?當時...你爹臨終的時候,一再讓他帶著你離開江南,雖然我和懷珠不明白這是何用意,但總是有父母之命在,你若真想同他一起,我們也不便阻攔,隻是......”


    辰兮怔怔看著她。


    如煙夫人道:“...隻是這年輕人與你爹有那樣的深仇,我擔心他會對你不利。這幾天我細問過懷珠這中間緣由,那孩子的父親,當年與你爹之間並非幾麵之緣那麽簡單。龍紹瑜是個一等一的人物,並非隻是個小侍衛,當年他在永璋侯府的時候...唉,這些舊事,還是日後讓懷珠親自說與你吧。總之,當年他們幾個年輕人惺惺相惜,結下許多因緣,其間的壯誌豪情、快意恩仇,皆不失江湖風範,所以最終結局如何,倒不能說怪罪於誰了,隻能說是江湖人的宿命吧!但在那孩子心中,你爹終究是他的殺父仇人,此等深恨,恐怕有再多道理也是絕難放下的。不過...那日我瞧他護你出石室的樣子,顯然又是極在意你的,竟瞧不出一點恨來,姨母也不明白了。這件事究竟該如何解決,或許隻有你們兩個人心裏才清楚。”深深歎了口氣,“孩子,姨母也是在情怨糾纏之中過了這大半生,深知情這個字的可怕之處。一旦卷入愛恨糾葛,便無休無止,不得解脫,兩個人既不能靠近,卻又無法遠離,姨母實在不願看你生受所累......”


    辰兮反手握住如煙夫人的手:“姨母,你想說的我都懂,隻是如今即便我想,也是不可能了吧。”


    如煙夫人見辰兮眼眶泛紅,急忙俯身將她攬入懷中,輕輕拍著:“那就不想了,不想了,好孩子,姨母會一直陪著你的。”


    然而剛說完這句話,如煙夫人就忽然放開了她,站起身來。辰兮迴過頭,見龍寂樾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站在屋門外,風塵仆仆,麵色蒼白,靜靜看著她倆。


    如煙夫人整整衣襟,略點一下頭,見龍寂樾隻是盯著辰兮,對自己視而不見,不禁低低歎了口氣,心道:“當真是孽緣。”搖了搖頭,緩步離開。


    龍寂樾走過來,一言不發,在桌邊坐下。辰兮瞧向他,見他神色頗為疲倦,五指折斷的手簡單包紮了,袍子上滿是灰塵,還有好幾片血漬,心裏不忍,問道:“你...你是從烏家莊來麽,那裏情況如何?”


    龍寂樾道:“烏牧遠不見了,一共二百四十七具屍體,我全部仔細看過,沒有他。十二龍壇已經把烏家莊翻過來了,其餘各門派借口收斂同門的屍身,也將烏家莊搜查了幾遍,一無所獲。”


    辰兮點點頭,略一沉吟,又問道:“烏惜潺和善睞呢?”


    龍寂樾道:“也不見蹤影,想來是跟著烏牧遠一起逃走了。我已命十二龍壇封鎖錢塘沿岸,再放出所有風箏,全城搜查,掘地三尺,我就不信他們能飛天遁地。”


    辰兮道:“烏家莊在江南一帶經營百年,烏牧遠作為第四代莊主也已年過不惑,在江湖上一定有所積累,也必定有幾個莫逆之交。雖然他這些年閉門不出,但危難之時,願意收留他的人隻怕還是有的。”


    龍寂樾道:“這一點也正是我所思量。烏家莊盤踞此地百餘年,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烏家莊隱藏的實力究竟有幾成,恐怕正是要等到它覆滅之後方能顯出。”


    辰兮點點頭:“所以,說不定有江湖人已將烏牧遠和他的隨從藏了起來。”


    龍寂樾起身踱步:“這次和烏牧遠一起失蹤的,除了烏惜潺和善睞,還有烏家莊幾個素日的得力之人,也是烏牧遠的心腹。這些人是烏家的家臣,對烏牧遠忠心耿耿,是烏家莊的中流砥柱,這些人尚在,烏家莊就餘燼猶存,還有死灰複燃之望。”


    辰兮道:“不錯,常人或許覺得一個門派大至數百人,一朝覆滅,僅靠幸存的幾人力量是萬難恢複的。殊不知,平日裏那數百人才是可有可無,就算誅盡,也動搖不了一個門派的根本,而心腹要員雖隻兩三人,隻要心齊誌堅,足可成事。所以,眼下烏牧遠身邊雖然僅剩幾個家臣,卻尤其不能掉以輕心。”


    龍寂樾冷冷道:“所謂哀兵必勝,眼下這幾人身處絕境,正是悲憤異常之時,不知烏牧遠下一步打算如何。我不怕他東山再起,怕的卻是他膽小懦弱,就此退隱,我便少了許多讓他生不如死的機會!”


    辰兮心念一動,想到了一件痛苦之事,忙將話岔開:“我在想...烏家莊被屠之事的前因後果,外人未必知曉,這樁慘案發生得突然又詭異,唯一尋得著的源頭,就是眾門派潛入烏家莊尋寶之事。如果照此推演,烏牧遠開啟奇門大陣坑殺眾門派弟子,他現在應該是江南武林公敵,所以不管是為了奪寶,還是報仇,各門派都會盡力搜尋。天龍門在這個時候不必客氣,可命謝總管拉開陣勢,與各門派聯合搜尋,給烏牧遠一些壓力,隻要他手下有一個沉不住氣的,風箏定能在第一時間發現蛛絲馬跡。”


    龍寂樾點頭道:“已經這樣做了。”看著辰兮,目光不自覺柔和下來:“你倒越發像個掌門了。”


    辰兮靜默片刻,終於輕聲問道:“我隻想知道,如果找到了人,你…打算怎麽做?”


    龍寂樾抬起頭:“自然是殺!”


    辰兮道:“連烏惜潺也要殺?”


    龍寂樾道:“仇人之女,留來何用!”話一出口,頓覺不對,向辰兮望去,卻到底無可辯解,不覺心灰意冷,連骨縫裏都透出涼來。他本是擔心辰兮,怕她經此一劫悲傷難抑,更怕她不辭而別,就此消失無蹤。一念及此,心慌意亂,再等不得一刻,便丟下手頭諸事匆匆趕了過來。但來了之後,局麵卻又不同,此刻辰兮近在咫尺,隻要一伸手就可以觸到她的衣衫,龍寂樾卻分明感到,有一道永遠也邁不過去的鴻溝。


    二人沉默良久,龍寂樾道:“接下來,你是要隨他們兩個一起去靈山麽?”


    辰兮搖了搖頭:“不,我還要先去會一個老朋友,距此不遠,就在玉綿山西峰。”


    龍寂樾想問“什麽老朋友”,話到嘴邊,又想到眼前之人實乃仇人之女,自己再如何不忍殺她,再如何大逆不孝,也絕不能再與她親密地聊天說話,如朋友一般。餘光裏,辰兮便靜靜地立在身側,一時無話,龍寂樾心中難過至極,有一股衝動直逼上來。他霍然起身,目光正對上辰兮的眼睛,隻見那裏星光點點,似一個漩渦將自己吸了進去。龍寂樾向前一步,有一句話已經湧到喉頭,他用盡全部力量克製著,唿吸急促,突然背轉過身,奪門而去。


    辰兮呆呆立在原地,心神俱顫,她分明感到他要說些什麽,然而他終於沒有說出口。辰兮隻覺一陣虛脫,扶住桌子定了定神,念及玉綿山西峰的未完之事,強打起精神向竹林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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