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為了這事動了氣要求嚴查,那麽朝廷上下甭管之前誰的意思,現在肯定得立刻改了章程。該立的案得立,該查辦的要立刻查辦,不然再有拖延被皇帝陛下給揪了出來後麵的日子肯定好過不了。


    至於之前有人提意“環比案件數下降”這種事情更是沒人敢再提一嘴了,這要是被皇帝陛下知道了不得立刻當成雞給宰了讓自己這群猴子看?


    又或者…誰是雞誰是猴還未可知呢!


    都這麽些年了,俺們這位爺是個什麽人還看不出來嗎?都不用提那些虛的,奏折內容冠冕堂皇,文章壁坐璣馳、詞華典章的,隻會被皇帝陛下特別關照——透字字句看本質!


    看不出來沒關係,大明朝不是還有中國數千年來唯一明目張膽、耀武揚威的特務機構嗎?你就看廉政公務局到府上喝完茶後你尿不尿褲子就完了,費那麽些話幹什麽!


    廉政公務局上完宅子沒事怎麽樣?嗬嗬,你傻呀,當朝官宦敢說廉政公務局上門了屁事沒有的,除了於總督還有第二個人嗎?當官當到於少保、於總督那樣,那還有個什麽意思?還不如迴老家養望,至少還能養幾個幹女兒…咳咳咳,那個…瞎說的哈!


    朱祁鈺並不知道自己對於官吏們的嚴格要求換來了不少人的腹誹,隻是懷著滿臉沉重的表情艱難地邁著八字步挪到了皇後汪室的坤寧宮。


    “喪天良啊!”朱祁鈺沒頭沒臉一句話就倒在搖椅上不想再說話了,單手手背搭在額頭上像是閉目養神,又像是遭受重大打擊而變得頹廢的青年。


    看出朱祁鈺心情不好,汪氏輕歎一聲:“爺這是怎麽了?”就開始忙前忙後,吩咐著沏茶打水。


    怎麽了,還能怎麽了。當然是因為判的案件實在是覺得喪了天良。捫心自問,朱祁鈺親自幹預下的案件也沒有幾個能夠徹底翻案,雖然是自己對於朝臣們的態度做出了讓步,但也可以理解為律法敗給了世俗,甚至就是敗給了強權。


    法大還是權大,偽命題!誰手裏握著刀把子、槍杆子當然就是誰大。不服的可以提出來,給你一個作死的機會是完全沒有問題的。莫說是大明朝的封建時期,再過多少年也不會有什麽實質性的區別。


    皇帝無非是個名號而已,周天子也不過是被稱為“王”的,當年討伐秦始皇時的口號中不就包括了恢複周禮嗎?結果統一天下後“漢王”稱了沒幾天就加了皇帝尊號,這才傳承至今。


    原本應該能夠很輕易享受特權的,可是朱祁鈺就是做不出利用皇權強行幹預的決定,哪怕隻要自己一個眼神或是手指頭劃拉一下就行,自會有人跳出來不惜一切代價全力支持皇帝陛下英明神武的決定,甚至連支持理由也能與反對理由旗鼓相當。


    大明朝的皇帝當到這麽窩囊,怕是也隻有自己了吧!


    “可是又有哪裏鬧出了災荒?奴明日喚姐妹幾人再籌措些錢糧…”汪氏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隻是從來沒見過朱祁鈺這般頹廢的表情。


    大兄皇帝朱祁鎮被北虜俘獲時沒有過,達賊大軍壓境北境邊關時也沒有過,甚至於當時這位爺對於達賊的軍情似乎還有點小期待的樣子。


    “沒什麽,隻不過是判了幾個案子,又親自圈畫定了些斬刑。”好一會兒朱祁鈺才勉強說了句話,然後就又繼續靠著搖椅不說話了。


    汪氏不能理解,皇帝判了幾個死囚而已有什麽可難過的。莫說皇帝,滿朝文武也不明白。


    都是人命啊!都是爹娘養的,有因為嘴賤喪了命的,有因為不滿官吏欺壓而犯下罪的,更有奮起反抗被人歧視而被處以極刑的……


    世界大同、人人平等這種口號也就是喊喊而已,實在是當不得真。要是認真,你就輸了。


    朝廷所需要的長治久安就是你被打了不能還手,妻女被奸淫了就隻能報官,哪怕是。如果自己操刀持棒就這麽打了迴去,輕則算是互毆各打五十大板,重則故意傷人甚至有故意殺人之嫌,得重重治罪的。


    至於天理、公道…自在人心,也隻在人心。


    “爺是心善的,不肯造了殺孽。奴知道,天下人也知道的。”汪氏在一旁安慰道。


    “天下人會知道嗎?”朱祁鈺勉強擠出點笑容,算是迴應。對於天下人是否會知道自己的一番用心朱祁鈺是很懷疑的,畢竟事實擺在眼前。


    “那是當然。不隻是天下人知道,上天也知道的。”一盞菟絲子茶放在了搖椅旁的小幾上,正好在朱祁鈺微微伸手就能夠得著的地方。


    “嗯…”勉強應了一聲,朱祁鈺再次閉上了眼睛,一個個喊冤的人像卻在自己眼前一一晃過,怎麽努力也沒法擠出去。


    發現有女子被人強暴後殘殺在恭房的學子被認定為強暴殺人犯,多年後即便真兇再現也會因為各種原因會有人想要將案子給壓下來。因為當年偵辦的官吏不僅因為在短期內成功破案得到了朝廷升賞,甚至還有已經致仕榮養的…何況這事要翻了出來朝廷的顏麵可不就丟了個一幹二淨~


    因為父母被人施暴殘殺後還找了人頂了罪,在受害者年幼的孩子心中留下了永遠的痛。成年後終於找到機會,以一人之力複仇幾乎滅了對方滿門……在老百姓心中這就是官府昏聵惹下的孽債,該是朝廷來承擔的責任才對。


    難免孔老二都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了,隻要讀書當官,可不就是高人一等了。臭扒糞、做工的,就隻能是給當官的抬轎、牽馬,要是生出了些別的什麽想法,可就是臭不要臉了。


    “這麽些年了也沒見過爺今日這般重的心思,莫不是真遇到了什麽難處?朝廷裏一幹重臣也沒法解決?”在一旁的汪氏看朱祁鈺心情這麽低落又忍不住問了一句。


    “沒什麽,心中有些不忍。但是朝中重臣都說要遵從大局,要守禮教。擰不過他們,迫不得已隻能準了三司複核過的名單,今秋又有不少人要被處以極刑了。”朱祁鈺終於還是睜開了眼睛,閉上眼實在心裏難安,人影子一直晃個不停,撓得人心神不寧,也許說說話分散下注意力,再多聽聽安慰的話心裏能好一些。


    “爺自登基以來,一向治國甚嚴。對於刑犯更是不肯輕易寬恕,今日這是怎麽了?”茶點被端了上來,其中一份以枸杞為主料製作的餡餅被擺放在了顯眼位置。


    枸杞味的餡餅……


    朱祁鈺對待囚犯一向沒有好臉色這是世人皆知的,正統十四年瓦剌在土木堡破了五十萬北征官軍後京城裏亂作一團,借著機會造勢朱祁鈺順利在原本曆史基礎上利用被引導的民意逼迫太後孫氏廢了朱祁鎮的太上皇帝之位,為自己徹底掌握大明坐穩皇帝寶座積累了基礎。


    可就在全天下人都以為朱祁鈺要依慣例大赦天下時卻被這個新帝給一口否決了,大赦是不可能大赦的,這輩子都不可能大赦的。


    犯人除了戍邊這一條路可以自贖之外就隻有利用家人、朋友的幫助滿世界張羅糧草運送到邊境城關這一條路可以減罪了。大赦?嗬嗬,要不搭上弓射你一個滿懷?!


    此時莫說汪氏看著朱祁鈺不解了,任誰都不能理解朱祁鈺此時的心情了。不就是個犯人嘛,又不是什麽大事。當年太祖、太宗在世時被冤殺的還少嗎?至多不過是平反一下而已,還想咋地?要不要把太祖、太宗都一把火燒了,拿骨灰給你揚著玩泄恨?!


    景泰朝已經算是千百年來難得的盛世了,僅僅幾年時間朝政就有了明顯的改善,各種弊端得到了改進,就是斬幾個人犯而已能怎麽地了?


    “皇後啊~有時候我在想,咱中國的律法是不是都很荒唐?”朱祁鈺這麽一句話讓汪氏一愣,半晌沒有半應過來。


    “爺…可莫是發了什麽臆症?快,來人,快傳禦醫來。”一眼見到朱祁鈺興致不高也能理解,可沒想到朱祁鈺說出這番話來直接嚇了汪氏一跳。


    喝退了聞訊就要去太醫院搖人的內侍,朱祁鈺坐起身來。拉著汪氏的手就說道:“有時候我是真覺得咱們中國的法律就是個笑話…不是今朝,而是曆朝曆代都是笑話。”


    “爺…”汪氏有些懵。今日本來還真有正事找自己這個當皇帝的丈夫好好聊聊的,但真要用這種姿態來聊事情又怎麽感覺那麽令人不放心呢!


    “你且說說看,我中國自漢以來尊崇儒學,對吧…此後曆朝曆代都以儒學為國本…爾後依律治國。”


    “這天下人有違律犯禁的,官吏便有了不去依律辦案的借口對吧…比如這是維護民間的和諧呀…維係鄉間鄰裏和睦呀…那這些律法又算什麽了?”


    “這人要違律犯禁後沒有被處罰他是會感恩戴德洗心革麵嗎?我看不一定,這得看天下間是個什麽氣氛才對。比如說了,如果整個民間都講究著‘唯利是圖’的氛圍那更多的人隻會想著如何能夠讓自己違律所獲收益遠高於所受處罰…”


    “又或者是……”朱祁鈺說的話對於汪氏而言是顛覆以往認知的,初時聽著還能想一想,然後點點頭表示認同,之後就隻是下意識的點頭了。


    直到朱祁鈺說道:“這朝廷一方麵想要天下百姓臣服,想要社會安定團結,於是各地官府都各出奇招要從奏折中創造出一個和諧盛世來。而實際上都是各地官府衙門或是有案不受,或是刑案當做民案辦,甚至是為了盡快結案隻要有人頂罪…沒人頂罪的就冤枉人入罪,這樣創下來的盛世老百姓能服嗎?能信嗎?你說說看,這是不是‘又婊又立’呢?”


    又婊又立?汪氏下意識的點了點頭然後反應了過來,幾乎從錦凳上彈起來尖聲驚道:“可不敢這麽說!”


    幾乎一瞬間,汪氏垮下的臉差點哭了出來:“爺,哪有說自己的朝廷又做婊子又立牌坊的道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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