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路上已經顫抖著小心髒東琢磨西琢磨地想了太多事,如今冷不防被言懷瑾這麽質問,原本一直忍著不哭出聲來的阿彎總算是撐不住,口中的嚎泣之聲就宛如決了堤的洪水似的直往外奔湧。

    等到言懷瑾將她拉到屋裏安在羅漢榻上坐好時,她已經一邊哭哭啼啼地抹眼淚一邊將事情經過交代了個清楚,甚至連素梅平日裏對她的教導,以及因為她說了那句“人善被人欺”的話才想到要做這件事的心路曆程,還有自己琢磨了多日想幹脆徹底離開瀘月庵到別院來的小心思都沒落下,嗚嗚咽咽地說了好久才說清楚。

    可巧剛說完沒多久,前麵聽了三才轉述的素梅正端著一盆水走進來,迎頭便看到阿彎坐在榻上,言懷瑾反而站在她身旁一直望著她,辨不清神色。

    素梅把水放下,擰了帕子過來,問道:“怎麽哭成這樣了,快擦擦吧。”

    言懷瑾伸手接過素梅遞過來的濕帕子,摸著還有些溫熱,直接往阿彎臉上一糊,便不再去看她,扭頭對素梅冷冷吐出兩個字:“跪下。”

    素梅沒成想突然聽到這個,愣了片刻,然而往日在宮中接受的教導早就深入骨髓,轉眼反應過來,二話不說跪了下去,隻是臉上多少帶著些委屈。

    “知道我為什麽讓你跪嗎?”言懷瑾背著手踱到她麵前。

    “迴殿下的話,婢子不知。”

    “‘人善被人欺’,‘她欺你一尺,你便迴敬她一丈’,這話是你教她的嗎?”

    素梅恍然,卻依然不知錯在哪裏,便隻道:“確實是婢子教的。”

    言懷瑾歎一口氣,少有地顯出幾分生氣的樣子:“她難得一片赤子之心,你卻教她如何為惡,甚至慫恿她私自破戒,偏還自以為是為她好,你真真是……”

    這也就是因為素梅在言懷瑾身邊久了得他幾分重視,才願意這般挑明了□□她,若是旁人做下這等事,他大概話都懶得多說一句就打發了,偏偏素梅不曾經曆過這等事,見他言辭之間滿是失望,不禁有些心驚肉跳。

    唯獨與言懷瑾之間的事,她可不能馬虎半分。

    當下就直起身來為自己辯解道:“殿下有所不知,那尼姑庵中的人都不講道理的,阿彎這麽小的一個孩子,她們卻那般苛求,全無慈悲可言,且聽雲師太親口說的,阿彎還不到七歲,本就不算正式出家,更沒有破戒之說,她們就是非要找個借口為難阿彎——”

    “砰”地一聲,是言懷瑾將茶幾上放涼的茶水連著茶杯隨手拂到了地上,摔了個粉碎。

    “你確實不懂,”摔完茶杯,言懷瑾也不顧滿地碎片,一步步慢吞吞地走到窗邊,語氣已是十分平靜,“若是六妹妹,我也會教導她不可太過溫和良善,我們言家的女兒本就不該受他人半分氣,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才是恣意,全不需要經過算計。可你教導的是沒有半分倚仗的阿彎,任誰都能踩上一腳的人,行止之間不能有半分差錯。在今日之前,她本有千萬種方法避開當下局麵,你卻教導她舍棄本心,學著那些人的做派,去踩踏每一個她根本踩踏不起的人,從前我怎麽不知你是個這樣的蠢人?”

    這話說得毫不留情,冰涼的口吻中針針是血,素梅一張俏臉早已經變得煞白,恨不得要將下唇咬破般緊緊克製著。

    言懷瑾的意思她聽懂了,她錯就錯在忘記這個世間,是有身份這東西的,如阿彎這般無父無母的孩子,為何瀘月庵有些人可以肆意欺負她,正是因為沒有人會為她做主,便是她比別人更強橫又如何?隻會死得更快罷了……

    素梅從來就不蠢,她隻是來到這裏的時間還太短,沒有徹底接受人與人之間森嚴的等級差距,便是與言懷瑾,比起主仆,更覺得有一份家人般相守的親切感覺,殊不知,他再落魄,也是可以主宰她和很多人生死的人,彭李氏不過是一個疏忽就覺得大難臨頭,她和他之間的距離,比她一直以為的要遙遠得多。

    想到這裏,素梅俯下身用力磕了個頭,道:“是婢子想岔了,聽憑殿下責罰。”

    言懷瑾便指了指外頭:“去院子裏跪一個時辰。”

    “是。”素梅恭敬答了,站起身要去外頭跪著。

    卻聽言懷瑾又添了一句:“等等,先把東邊廂房收拾出一間來,給阿彎住吧。再把郎中叫來給她看看傷勢。”

    素梅一愣,想想也是在理,既然言懷瑾插手管了這件事,就斷沒有讓阿彎再迴去瀘月庵受苦的道理,於是應聲而去。

    料理完這一切,言懷瑾又走迴羅漢榻邊去看阿彎。

    方才他和素梅說話的時候,並沒有刻意避著阿彎,就是要叫她聽一聽這其中道理,好明白事理對錯,所以阿彎始終攢著那塊濕毛巾,乖乖地坐在羅漢榻上聽著,起先言懷瑾對素梅發火的時候她心中還有一點發怵,等聽到後麵便也有些朦朦朧朧地明白,言懷瑾是在說先前素梅教導她的,並非是對的。

    這反倒讓她鬆了一口氣,因著她心中其實也總在自我厭棄今日的所作所為,可是一想到事情已經做成,還不知言懷瑾要如何地責怪自己,便又忐忑起來,見他走過來忍不住就往榻裏麵縮了縮。

    言懷瑾哪裏知道她在想什麽,走到榻沿渾不在意地坐下,他許久不曾關心過小孩子,不太懂得如何安撫,在想著接下來該說點什麽好的時候,卻感覺一隻小手摸上了自己的袖子,還用微弱的力氣輕輕拽了拽。

    “嗯?”言懷瑾側目,就看到阿彎鼓著一張小臉想要說什麽又不敢說的樣子,便道,“想說就說吧。”

    “殿下哥哥,”阿彎的聲音裏還帶著些不自覺的哭腔,聽上去軟綿綿的,“我是不是不用再迴庵裏了?”方才言懷瑾讓素梅收拾廂房她是聽到了。

    “嗯,瀘月庵那邊我會應付,你在這先住下吧,晚些時候讓素梅跑一趟把你的行李衣物都取過來。”

    得到了肯定的迴答,阿彎一雙眼總算迴複幾分神采,隻是還有一些不敢信,便又多問一遍:“那、那是可以一直待在這裏嗎?”

    這般小心翼翼又不敢過多索求的模樣,和言懷瑾自幼接觸過的所有小孩子都不一樣,忍不住讓他晦暗而冷淡的心也軟軟塌下去一角,抬手摸一摸阿彎的腦袋,應道:“嗯,除了我,誰也不敢讓你走。”

    阿彎總算踏實了,狠狠鬆一口氣,伸出小手拍拍自己的圓臉頰,好慢慢消化這突如其來的天降幸福,對著言懷瑾用力綻放一個甜甜的笑:“殿下哥哥,你……真是個好人。”

    被稱作好人的言懷瑾很不習慣,偏過臉去沒有作聲。

    不過阿彎倒是又想起一樁事來,素梅是因為她受罰的,這會兒還正在給她收拾房間,收拾完了就得去外麵跪著了,可是方才言懷瑾和素梅的對話她也能聽懂一些,知道這裏頭其實沒有什麽她能夠求情的地方,便想了想問道:“那我可以去給素梅姐姐幫忙嗎?等郎中來了能讓他也給素梅姐姐看看嗎?”

    言懷瑾又如何看不穿她的小心思,懂得關心他人也不是壞事,便點點頭由得她去了。

    *

    大乘寺的法事還要繼續,按照先前定下的流程,一共有七七四十九天的儀式,不過集場隻有三日便要散了,佛門淨地終究不能常常這般喧鬧,在法事結束後,衛津都尉的家眷一家仍然可以在永山再住上半年為逝者祈福,通常待到年後就會離去。

    這日鬧出這樁大事,外頭的人倒是沒有受到太大影響,該逛的逛,該拜的拜,到了傍晚時分,才漸漸散去一些。

    這時,安頓好阿彎的言懷瑾,帶著三才和幾個侍衛,卻又晃晃悠悠地去了大乘寺,這一迴,他沒有到前麵去趕熱鬧,而是沿著一條竹林小路慢慢往後舍走去。

    仿佛約定好似的,沒走出多遠,便見到了迎麵走來的胖胖的白胡子老頭,正是大乘寺住持方丈。

    “阿彌陀佛。”隔老遠,方丈便躬身行了禮,“殿下實在是稀客。”

    言懷瑾負手走到方丈麵前,十分疏離地點點頭就算應答,隨後道:“今日之事,想必大師也有耳聞。”

    “是老衲疏於教導,已經將涉事沙彌尼交由彭夫人處置。”

    “我還以為大師要勸我網開一麵。”

    “嘿嘿,”方丈很沒形象地笑了兩聲,“方外之人總想置身事外,隻是遍地紅塵,普天之下還是王土呢,又哪裏能沒點身不由己?以殿下的身份要吩咐老衲什麽,本來也難以拒絕,更何況那位沙彌尼入山的經由原就有些無奈,如今殿下想要安排她迴到俗世中,也算是求仁得仁的結果,何樂而不為。”

    “如此便好。”言懷瑾頷首,雖是這般說,但方儀若是被退迴方家,等著她的際遇總不會有多好,這便夠了,他來找方丈為的也不是這樁事,“我記得母後當年與我說過,在我剛出生時,大師曾說過,我的命格合了一道偈語?”

    這個母後,指的自然是已故的元後何陶怡,皇家的習俗是每一位新生兒都要請大乘寺方丈看一看命格麵相,多數時候都是一些吉利話,偏到了言懷瑾這裏,當年的住持方丈說了一段不明不白的偈語。

    “菩提自性,本來清淨。萬法皆空,唯有一心。”方丈歎口氣,悠悠念出當年的那道偈語,甚是懷念那被元後抱在懷中眉清目秀的嬰孩。

    “如今想來,隻怕當初大師還有許多話,沒敢在禦前說吧?”言懷瑾今日突發奇想,就是為了來問這件事。

    皇家的人找大乘寺和尚看命,就是借方丈八百個膽子,他也不敢說半句不好,不過話說迴來,能夠投生在帝王家,這命格怎麽也差不到哪裏去,了不起就是短命嘛,那該享的富貴總歸也享到了,隻沒想到一看言懷瑾,竟是處處都沒看出什麽好的來,可出家人不打誑語,不能硬著頭皮瞎掰,唯有這句偈語,聽上去還有那麽點出塵脫俗的意味,便隻得這麽說了。

    方丈聽言懷瑾這麽問,知道他心裏有數,便也不再瞞他,湊到他麵前小聲道:“這般大逆不道的話,老衲也就敢偷偷說這一迴了。殿下自幼便能看出,命運多舛,大起大落,此生注定無緣權勢,諸相皆空,著實不是什麽好命格,老衲當初是死活不敢說啊……唉……”

    不敢說如今還不是說了,不過是仗著他脾氣好。

    言懷瑾聽完也不知是個什麽感想,隻抿了抿唇,負在身後的手忍不住握成了拳,傍晚的風從腳踝邊擦過,竟讓人覺出了絲絲涼意。

    很是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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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懷瑾:阿彎給我發卡了。(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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