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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部小說是為我個人而寫的,所以沒有想過會再有別的人看到它。

    但既然已經白紙黑字地寫了出來,或許總有一天會被人發現。所以,為了我自己,我必須闡述一個事實,這既是我的遺書,也是一部“真實”的小說。

    如果我像凡·高那樣,作品在死後才帶來可觀的財富,那麽是否能夠通過小說來理解我真正的想法,並且對遺產做出正確處理,則由讀這部小說的人來決定。

    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一日(星期五)梅澤平吉

    惡魔,它在我的體內。

    在我的身體中有一個意識支配了我的肉體,它並不是我,真正的我隻是一個被它操縱的傀儡。

    它是邪惡的化身。那個惡魔一再蹂躪我的心智,使用各種手段拷問我。讓我感到恐懼萬分。

    我曾在黑夜中看到一隻如小牛般巨大的蛤蜊。它伸出斧足,分泌著透明閃亮的黏液,從桌子底下鑽出,然後緩緩地、緩緩地蠕動著爬過我房間的地板。

    另一天的黃昏,黑暗如同漲潮時的潮水,漫過窗戶上的鐵柵欄,將我的四周包圍。在濃黑的潮水中,我看見兩、三隻壁虎,它們靜悄悄地匍匐在那裏。類似這樣的情景,我知道,都是那個惡魔特意為我準備的把戲。

    我還記得一個春天的早晨,我差點死於凜冽的寒風,那也一定是惡魔所為。我漸漸老了,體力衰退,暮色蒼茫。但它卻一天天地壯大,開始肆無忌憚地占據我的身軀。

    賽爾薩斯在其著作中曾指出:“如果要驅散附身的惡鬼,要先給著魔的人麵包和水,然後用棍子打他。”

    《馬可福音》中也有記載:“夫子,我帶了我的兒子到你這裏來。他被啞巴鬼附著。無論在哪裏,鬼都捉弄他,把他摔倒,他就口中流沫、咬牙切齒、身體枯幹。我請過你的門徒把鬼趕出去,他們卻是不能。”

    在我小的時候,我就發現了它的存在。我曾多次驅逐體內的惡魔,經受了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

    我曾在一本書上讀到過這樣一段文字:“在中世紀,當有人被惡魔附身時,救助他的人會在他麵前點燃一炷香。當他倒地不起的時候,立刻拔下他的一撮頭發,放入準備好的瓶中,然後將瓶口緊緊封住。這樣一來,惡魔被封印在瓶子裏,被附身的人也就痊愈了。”

    當我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的時候,我也曾懇求身邊的人如法炮製。但他們往往不是覺得可笑,就是讓我自己來試試。這當然不是自己能夠辦到的事情。而且有時我會變得瘋狂,對於這樣的情況,他們隻是歸結為癲癇——這個可怕但平常的病症所帶來的惡果。

    沒有體驗過的人,或許難以理解那種超越肉體的痛苦和榮辱感的精神境界。要舉例的話,就好像虔誠的信徒在宗教儀式上不自覺地跪倒在他所信仰的偶像麵前。那時我突然領悟到我的人生,乃至我平日所做的一切,都不過隻是毫無意義的幻象罷了。

    我的身體中,存在著一個處處和我作對的惡魔,我感覺它像一個球體。姑且按照中世紀的叫法,就稱它為歇斯底裏球吧!

    平時它棲息於我的下腹或者骨盆中,不過有時它也會穿過胃,沿著食道蔓延而上,竄到我的咽喉。這樣的事情每周都會發生一次,而且定時出現在星期五。那時,如同聖西裏爾描寫的那樣。我會頹然倒地,舌頭痙攣,嘴唇不停顫抖,並且口吐白沫。在遭受痛苦折磨的時候,我卻能夠清楚地聽見惡魔的獰笑在我耳邊迴蕩,看見它們揮舞著鐵錘將尖釘硬生生地敲入我的身體。

    緊接著,蛆蟲、蛇和蟾蜍,甚至是人和動物的骸骨都會出現在我的房間裏。那些惡心的蟲子和爬行動物靠近我,咬我的鼻子,啃食我的耳朵和嘴唇。他們散發著惡臭的氣息,讓我嘔吐不止。正因為如此,我對在巫術儀式上出現這些惡心的東西已經見怪不怪了。

    最近我不像以前那樣口吐白沫,甚至不曾暈倒。但每逢星期五,還是感到胸口的聖痕會流淌鮮血。在某種意義上,這是比暈倒發作更為痛苦的感受。每當那時,我感覺自己好像化身成為十七世紀的卡特琳娜·加麗娜修女或凡爾賽的阿米莉亞·比切利,體驗著她們得道時的喜悅。

    因為身體中的惡魔在不斷威逼著我,我才會做出一些令人厭惡的事。我不得不行動起來,借助惡魔的力量,創造出一個符合惡魔要求的完美女性。對我來說,這個完美的女性是我的女神,但按照世人的眼光來看,她卻是一個魔女。我不管別人怎麽看,她是我心中最完美的女人。

    最近,我反複做著同一個夢。夢境是一切魔法的源點。雖然魔法草製成的熏香也能使我沉睡,但我還是選擇把蜥蜴的肉燒成灰,然後加入上等的葡萄酒,混合攪拌,塗抹在身上再入睡。我如同一具行屍走肉,不,我已經成為惡魔本身。每個夜晚,我都能在夢中見到那個被神秘力量所創造出來的完美無暇的女人。

    她的美,不是我用這支簡陋的筆所能描繪出來的。除了那夢幻一般的容貌外,她也擁有真實的情感。她細微的動作,她曼妙的身姿,已經讓我無法克製自己,想要和她在現實中相見。隻要能夠親眼目睹她的存在,我死而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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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女人是“阿索德”,哲學者的阿索德(石),而我最終決定稱她為阿索德。她是我耗盡三十年心血,在畫布上永遠追求的理想女性,我的愛,我的夢。

    我認為人的身體可以分為六個部分:頭部、胸部、腹部、腰部以及大腿和小腿。

    在西方的占星術中,人體這具皮囊是宇宙的倒影,也是宇宙縮小的模型。所以這六個部分也各自具有其守護的行星。

    頭部是由白羊座的守護星(火星)所支配的。也就是說,白羊座支配著人體的頭部。白羊座的守護星是,所以頭部從火星獲得力量。

    胸部則是雙子座和獅子座的支配領域。所以是由雙子座的守護星(水星)和獅子座的守護星⊙(太陽)提供力量。如果這具軀體是女性,那麽胸部還包括了乳房,而乳房是巨蟹座的支配領域,所以也受到巨蟹座的守護星(月亮)的祝福。

    腹部被處女座所支配,所以受到處女座的守護星(水星)的統治。

    腰部屬於天秤座的支配範圍,受到天秤座的守護星♀(金星)的支配。但如果是女性,則要考慮到子宮的存在。子宮是負責生殖的器官,則又加上了天蠍座的支配,天蠍座的守護星是(冥王星)。總之,子宮受製於冥王星的統治。

    大腿對應的是射手座,自然是由射手座的(木星)來支配。

    小腿則隸屬於水瓶座,由水瓶座的守護星(天王星)來統治。

    人的軀體就像上麵所說的那樣,每個人都有比其他人優秀的部分,這是因其守護星不同所造成的。比如白羊座的人比較聰明,而天秤座的人腰力比較好。當人出生時,太陽在天空中的位置決定了他身體每個部位的優劣。不過一個人的整體屬性是由某個部分所決定的。這是因為星座所帶來的影響隻能決定身體六個部分中的一個部分,所以絕大多數的人一生都難以超凡脫俗,淩駕於他人之上。

    有人頭腦發達,有人腹肌強健,每個人都有一個比別人出色的部位。倘若從這些人中獲取優秀的那一部分,如頭腦發達者的頭部,乳房豐滿者的胸部,腹肌強健者的腰部等,那麽,用這些完美部分組合而成的軀體將會散發出多麽巨大的吸引力啊!

    這將是一個集合了所有守護星的祝福,周身散發著無比燦爛耀眼的光芒的人。這樣的人如果不是這個世界上最完美的,那麽又有誰會是呢?

    通常擁有力量的東西,也一定擁有美感。如果這樣一具肉體是由六個處女的身體組合而成的,那麽作為一個女人,她便擁有了一切完美的要素。對於我這樣一個一直在畫布上追求完美女性的人來說,麵對著即將要完成的傑作,不由得從內心中湧出一股近乎於恐懼的憧憬。

    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自己是個幸福的人。一次偶然的機會,讓我發現了這六名少女的存在。不,或許應該說,是我偶然發現了和我住在同一屋簷下的六名少女正屬於不同的星座,而她們身體的一部分也受到了來自不同守護星的祝福,這個發現激發了我創作阿索德的靈感。

    或許你會覺得有些吃驚,我已是五個少女的父親。她們分別是和榮、友子、亞紀子、登紀子、夕紀子。不過和榮、友子、亞紀子三個人是我的妻子勝子和她的前夫所生,隻有夕紀子是我和勝子的女兒,登紀子是我和我的前妻阿妙生的。巧的是夕紀子和登紀子正好同年。

    因為勝子曾經學過芭蕾舞。在閑暇的時候她便教這些孩子跳芭蕾和彈鋼琴。這所房子裏,除了我的五個女兒,還有兩個少女,她們是我弟弟良雄的女兒冷子和野風子。這兩個侄女因為我弟弟良雄租的房子實在太小,所以晚上就住在這裏。因此,我的房子中經常有一群少女。

    勝子和她前夫所生的長女和榮已經出嫁了,並不住在這裏。所以這裏隻有六個女孩:友子、亞紀子、登紀子、夕紀子、冷子、野風子。

    她們每個人所屬的星座如下;和榮是明治三十七年生的魔羯座;友子是明治四十三年生的水瓶座;亞紀子是明治四十四年生的天蠍座;夕紀子是大正二年生的巨蟹座;登紀子和夕紀子同年,是白羊座;至於弟弟的兩個女兒,冷子和野風子,前者是大正二年生的處女座,後者是大正四年生的射手座。

    六名少女中的三位已經年滿二十二歲,她們如同約好了一樣聚在一起。身體的各個部分,從頭部到小腿分別受到各個守護星的眷顧,無一重複。我預感到這樣的事絕非偶然,她們是為我將要做的工作而準備的材料。我心中的惡魔命令我使用這些材料來創造祭品,這是一個無庸置疑的事實。

    長女和榮已經三十一歲,她的年紀太大,並且已經有過了夫妻生活,再加上並不和我們住在一起,所以我將她從我的計劃中排除。剩下的少女從上到下依次為:頭部——白羊座的登紀子、胸部——巨蟹座的夕紀子、腹部——處女座的冷子、腰部——天蠍座的亞紀子、大腿——射手座的野風子、小腿——水瓶座的友子,製作阿索德便需要各取這些部分加以組合。雖然腰部用天秤座,胸部用雙子座更為理想,但就目前的狀況而言,還是將就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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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從阿索德是女性這點來看,把胸部視為乳房,腰部視為子宮更能體現這兩部分所發揮的意義。我是幸運的,但我不知道應該感謝上天,還是感謝魔鬼。

    阿索德的製作過程,必須完全按照煉金術的的方程式來進行,不然就無法成功,而阿索德也無法獲得永恆的生命。這六名少女代表著不同的金屬元素,雖然她們現在還隻是卑金屬,但是經過提煉,則可以變成最完美的黃金——阿索德。撥雲見日,天空無比蔚藍。這是何等讓人興奮和神往的現實啊!

    啊!一想到這些,我就忍不住地顫抖,興奮的心情難以言喻。不管怎麽樣,我一定要製造出阿索德。隻要能見到她,我死而無憾!我耗費了三十年世俗的生命,把青春拋灑在這平凡的畫布之上,完全是為了我那心目中完美的女性——阿索德。不是用畫筆,而是能夠創造出一個活生生的女人,這是多麽偉大的事業!與此相比,其他藝術家的夢想何其渺小!

    這是自古至今從未有人想到過的偉大創舉。阿索德是完美的傑作,不管是黑魔法中的黑彌撒和煉金術中的賢者之石,還是追求體現完美女性肉體的雕刻藝術,這些東西在阿索德的光輝照耀下,都會黯然失色。

    而這六位少女,作為製造阿索德的材料,不得不拋棄她們世俗的生命。她們的肉體需要經過兩次切割,取出需要的那一部分,餘下的殘肢則被丟棄(登紀子和友子提供頭部和小腿,所以隻需要進行一次切割)。她們雖然失去了生命,但是肉體卻成為阿索德的一部分。與死後立刻開始腐爛的皮囊相比,能夠獲得永恆的生命,成為完美軀體的一部分,她們一定不會反對的。

    這偉大事業從開端起就必須遵循煉金術最本質的原則。當太陽位於白羊座之時,是這一切的起源。

    頭部取自登紀子的肉身,由於她是白羊座,所以必須使用來結束她的生命。(代表火星,但在煉金術中也是表示金屬鐵的符號。)

    胸部取自夕紀子,她是巨蟹座,所以必須被殺死。(代表月亮,在煉金術中表示金屬銀。)

    腹部取自處女座的冷子,她必須吞下而死。(代表水星,在煉金術中表示水銀。)

    腰部取自天蠍座的亞紀子,天蠍座的守護星雖然是(冥王星),但以尚未發現冥王星的中世紀來看,選取囧來奪取她的生命更為合適。

    大腿取自射手座的野風子,她應用殺死。(代表木星,在煉金術中表示金屬錫。)

    小腿取自水瓶座的友子,水瓶座的守護星是(天王星),不過如同冥王星那樣,在中世紀也未被發現,所以由代替。它象征著農神手中的鐮刀。(代表土星,在煉金術中表示金屬鉛。)

    首先需要順利地得到這六個完美的軀體,然後使用葡萄酒和某種灰混合而成的泥來清潔我自己的肉體和那六個完整的身體。

    接著,使用鋸子將需要的部分一一切割下來,然後把十字架固定在浮雕板上,用以安放這些被取下的肉塊。雖然也可以如同耶穌那樣,將肉塊用釘子固定在雕板上,但是我不希望這件完美的作品有一丁點兒瑕疵,更不用說是那可怕的傷痕了。所以我希望阿索德能按照赫卡忒神諭的指示,在完成前先製成木雕像,精心打磨,並以小蜥蜴來裝飾。

    然後就要著手準備“隱秘之火”。培尼狄修士曾用強烈的激情描述過隱秘之火。在很多不入流的煉金術士看來,隱秘之火隻不過是普通的火焰,那太可笑了,簡直是愚蠢之極,所以他們的試驗才會一再地失敗。其實,無論是不會濕手的隱秘之水,還是不會燃燒的隱秘之火,都是特殊的鹽和香料的代稱。

    接下來要尋找構成黃道十二宮(十二星座)的象征之物。就是從綿羊、牛、嬰兒、蟹、獅子、處女、蠍子、山羊、魚等生物的肉體中找尋能夠使用的部分。有的是內髒,有的是鮮血,然後混合起來,加入蜥蜴和蟾蜍,放在鍋裏煮。這口鍋當然是“阿達諾魯”,就是所謂的黃金爐。

    在混合“阿達諾魯”時,必須輕聲哼唱有關的咒語。這條必要的咒語也是花費了我一番心思,從古代的巫術典籍中找尋出來的。這本典籍的作者是奧利蓋涅斯或者聖希波利斯特。

    “來吧!來自地獄、荒野、天上的魔鬼,還有陋巷、十字路口的女神啊!你帶來光明,卻在午夜徘徊;你是朝陽的愛人,卻與黑夜媾和。聽聞野犬啼哭和見到鮮血就莫名興奮的你啊!徘徊在墓園與鬼魂相伴的你啊!貪嗜鮮血,為人間帶來恐懼的你啊!格魯格、摩魯諾、擁有無數化身的月之女神啊。請用你仁愛的目光,注視我所奉獻的祭品吧!”

    煮好後的“阿達諾魯”必須封存在“哲人蛋”中。這顆蛋的溫度必須和孵蛋時母雞的體溫保持一致。不久,這顆蛋就將升華成為“帕納茲”(巫術中的萬靈藥)。

    然後將帕納茲塗抹在六個部分的接合處,拚合成一個整體,那就是阿索德,一個全能全知的,擁有不朽的生命力的,與光同輝的完美女性。在完成了如同女神一樣的阿索德後,我也就成為阿迪普德(理解宇宙大智慧的賢者),阿索德的光芒與肉體將永生不滅。

    在世俗的理解下,瑪格努斯奧普斯(偉大的傑作之意,一般被稱為煉金術)隻不過是將卑金屬轉變為黃金的法術。這樣的想法太愚蠢,是極端錯誤的!或許如同天文學的前身是占星術一樣,化學的發展和進步也少不了煉金術的功勞。不過現代的化學家即使明白這個道理,但處於自卑心理的作祟,竟然詆毀煉金術隻是騙人的把戲。這和一夕成名的學者為了自己的麵子,不承認自己有個酒鬼父親有什麽區別?

    所謂煉金術的本質,是關於宇宙更深層次的大智慧。我們通常意義的常識、理論隻是在書麵或者口頭上出現,但煉金術不然,它使用更實際的方式將宇宙的奧秘呈現在我們的麵前。簡單地說,就是將隻存在於我們心中的,用語言甚至畫筆也無法描繪出的美麗和神聖,通過具體的步驟,再現於這個物質的世界上。如同卑金屬一樣的思想和意識將在提煉中升華,遭受到這個世俗世界的壓迫的人們,將在神的指引下褪去他們腐朽肮髒的外殼。最終我們會達到不朽,如同完美金屬黃金所代表的符號那樣,成為一個光輝純淨的圓環。煉金術不僅僅屬於西方世界,在東方世界也有自己的名字,我想那應該是佛教中的“禪”。把兩者比較,將平凡的事物升華,普渡眾生,這才是煉金術的真正內涵。世俗的煉金術們啊!即使你們真的能夠將廢鐵變化成黃金,那也是違背了煉金術的本義的,是僅僅為了名利的,低賤的行為,你們中的大多數人是十足的騙子和惡棍。

    大多數不能領會煉金術奧秘的人,為了尋找第一物質而苦思冥想。其實第一物質並不止存在於金屬之中,帕拉凱魯斯不是曾說過:“第一物質隨處可見,甚至在我孩子的身邊嬉戲。”在我看來,第一物質如果不是人類女性的肉體,還會是什麽呢?

    看到這裏,你或許認為我是個瘋子,但我並不在意。或許在某些方麵,我的想法和一般人大相徑庭,但作為一個藝術家來說,這難道不是很平常的事情麽?這些異於常人的地方或許就是所謂的才華。如果隻是簡單地拚湊前人遺留下來的精華而得到的東西,根本不能夠稱之為藝術品,隻有在叛逆中,才能創造出新的經典。

    我不是一個嗜血的人,但幻想在製作過程中切割肉體時所體會到的快感讓我永生難忘。為此,我常常幻想那平躺在台板上的肉體的模樣。小的時候,我就強烈地想用畫筆描繪脫臼的臂膀,我也不止一次地想要觀察生物死亡的過程,在那時,我會感覺全身放鬆。我認為隻要是真正的藝術家,就會有和我一樣的想法。

    在這裏,請容我作一下自我介紹。說起來,我會對占星術如此癡迷,是源於十幾歲時認識的母親的一位密友,他是一個占星術士,這樣的人在當時是非常罕見的。他曾很準確地預言過我的人生,我也曾多次向他求教。他是荷蘭人,原本是基督教的傳教士,但由於沉迷占星術而被教會開除。從此,他隻能靠占星術謀生。在明治時代,不用說東京,即使在整個日本,他也是獨一無二的。

    明治十九年一月二十六日下午七時三十分,我生於東京。太陽宮是水瓶座,上升宮是處女座。由於(土星)位於我的上升點(出生時東方的地平線)上方,給我日後的生活帶來了強烈的影響。

    是我的星座,也是我宿命的象征,我迷戀上煉金術,得知在煉金術中代表第一物質鉛,它擁有極其重要的地位。我希望憑借我藝術家的智慧,去領悟使礦物升華為黃金的技術。

    對於人一生的命運來說,最能考驗其耐力,給予其鍛煉的星,就是土星。那位占星術士曾推算過我的命盤,他這樣說:“自你明了人間世故,就萌生了自卑感,這將困擾你一生。因此你的一生可以說是在不斷與自己抗爭中度過的。”現在迴想起他說的這些話,才感覺到是如此的準確。

    我並不是個體格健碩的人,幼時羸弱多病。在念小學的時候,曾不小心被教室中的暖爐燙傷了右腳,留下一個很大的傷疤,所以被多次警告要小心燙傷。

    時至今日,當我看到登紀子和夕紀子的時候,我又想起了他的預言:我將會和兩個女人有情感糾葛。我既深感他的話是多麽精確,也為自己的人生感到悲哀。

    預言中提到,雙魚座對應(金星),所以我特別注意雙魚座的女人,想從中尋找我的真愛。但事與願違,我卻娶了獅子座的女人,同時,他還說我在二十八歲時就要擔負起家庭的責任。後來,那位占星術士的預言一一應驗,我先是對雙魚座的阿妙萌生情感,後來因為我迷戀上了德加,我便愛屋及烏地喜歡上了我當時的模特兒,也就是現在的妻子勝子。在我愛的攻勢之下,已為人妻的勝子為我生下一個女兒,就是夕紀子,我巧妙地徘徊在兩個女人之間。之後阿妙又給我生下一個女兒,那便是登紀子。後來我和阿妙離婚,娶了獅子座的勝子。而那時,我正好年滿二十八歲。

    阿妙現在在都下保穀經營一家小小的香煙店,那家店鋪是我買給她的,登紀子有空就會去探望她。我起初擔心登紀子被排擠,但現在看來,這種擔心是多餘的。我們離婚都已經二十多年了,但我始終感覺虧欠阿妙。直到今天,這股愧疚感仍然沒有消退,反而愈加強烈。我甚至想過,如果阿索德能使我獲得一筆財富,我將要把這筆財富全部留給阿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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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我的晚年,那位占星術士是這麽預言的:你將在孤獨無助中度過你的餘生。這並不是指你會離開你的家人,住進醫院或者養老院。而是在精神層麵上,你將遠離世俗,耽樂於幻境之中。這一點也被他料到了,我目前的確獨居在院子角落的一間倉庫裏,這裏是我的畫室,也算是我目前生活的地方。我時常一個人發呆,沉浸在幻想中,很少到她們住的那間房子裏去。

    那位占星術士眾多預言中最準確的一條,是有關於(海王星)與(冥王星)重疊產生的第九宮。因為第九宮的存在,暗示我擁有超自然的能量。但開啟這種能量的鑰匙,則是要我放棄世俗的情感,著手研究被稱為異端的邪術。此外他還曾暗示我將在一段時間內流離失所,在異國他鄉流浪。我的性格乃至今後的人生道路都會因為這次旅行產生很大的轉變。按照月缺來判斷,那一次旅行將會發生在我十九到二十歲時。

    如果在某人的命盤上,和重疊,此人的命運一定不同於常人,他的一生中將有諸多詭異怪誕的經曆。比如我,出生時和重疊在感應力最強烈的第九宮,於是我的後半生就一直受到這兩顆煞星的支配,由此看來,我被惡魔支配也是命中注定的事了。十九歲時,我離開日本踏上異國的土地,以法國為中心,在歐洲各國流浪。這段旅行正如同預言的那樣,神秘主義的種子也隨之在我的大腦中生根發芽。

    其餘還有諸多細節,也都和預言不謀而合。其實我年輕的時候根本不相信占星術,為了驗證它的錯誤,刻意作出很多和那位占星術士的預言背道而馳的事。但沒有想到的是,最後的結果卻都和預言相符合。於是,我便徹底臣服於自己的宿命了。

    不光是我個人,我的整個家族,我的親人,甚至是我認識的人,也似乎都受到了命運的擺布。最明顯的例子是我周遭的女性,這些和我有關的女人,不知為何,她們的婚姻都不盡人意。

    先來說說我自己。我和第一任妻子離婚後,成為了第二任妻子的第二任丈夫。在我決定了結自己的生命後,也不得不想到勝子要第二次失去丈夫了,這被命運嘲弄的人生啊!

    同樣,我長輩的婚姻也都很失敗,父母是這樣,聽說祖父母也是這樣,甚至勝子的女兒和榮也麵臨離婚的危機。

    友子已經二十六歲,亞紀子也二十四歲了。由於家業富有,而且她們比較依賴自己的親生母親,所以暫時都沒有要結婚的打算。再加上現在時局動蕩,日本或許會向中國宣戰,一旦開戰,即使結婚了,她們的丈夫也會應征入伍。她們也有可能變成寡婦。想到這些,我寧可維持現在的生活。反正通過勝子的教育,她們掌握了芭蕾和鋼琴的技藝,日後也可以自立門戶。勝子不喜歡軍人,或許她也難以忍受有一個軍人的女婿。

    既然放棄結婚的念頭,勝子和女兒們便把興趣轉移到籌算怎麽合理利用家業上。她們認為,六百多坪的土地如果就這麽一直空置著不加以利用,實在是一種浪費,於是再三催促我將老宅的主屋修建成長屋,當作可以出租的公寓。

    我已經告訴過她們我的遺願。我死後,房子怎麽處理隨她們決定。弟弟良雄現在還在外麵租房子,想必他一定會讚成的。這棟房子如果改建成長屋,一定可以使他們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提到良雄,因為我是長子,繼承了全部的家產,總覺得這樣對他來說太不公平。不過我也曾提議讓他和弟媳搬過來一起住,反正有的是房間。但不知是弟媳綾子太客氣,還是勝子不太願意,他們始終決定在附近租房住。

    除我之外,大家都讚成改建長屋的計劃,所以他們刻意疏遠我,因為在這個意見上,我總是和他們撐對頭船。我甚至開始懷念阿妙,因為她實在是個很聽話的女人,雖然聽話過頭了就顯得有些枯燥乏味了,不過總比勝子他們好些。

    我反對將房子變成公寓自有我的理由。現在住的這棟房子位於目黑區大原町,這裏有一間倉庫改建成的畫室,就是上文提到過的我獨居的地方,我很喜歡這裏。從這裏的窗戶往外看是一排綠樹,在我創作遇到瓶頸的時候,抬頭放眼望去,就能夠消除疲勞,讓我心情愉快。但如果將主屋改建成公寓,那代替這排綠樹的是外人好奇的眼光。不光如此,那些搬進來的住客也一定會將我視作怪人,在房客們充滿好奇心的注視下,我的創作一定會受到阻礙。所以我絕不同意在我有生之年,將房子改建成公寓。

    我小的時候,就常駐足在這間畫室外觀察,並被這裏散發出的陰鬱氣氛所吸引。當時還是個孩子的我,像貓一樣喜歡擁擠的地方,而這間倉庫的格局正合我的心意。盡管如此,這裏要用來當畫室還是過於陰暗了,所以我在倉庫的屋頂開了兩個天窗,然後打通了二樓的地板。為了防盜,我又在天窗上安了兩扇玻璃鐵窗。

    不光是屋頂的天窗,其餘所有的窗戶都安上了防盜的玻璃鐵窗,並且在倉庫內加裝了衛浴設備。原本這間倉庫是兩層的,但被我打通後隻剩下了一層,屋頂顯得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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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何大部分畫室的天花板都很高?這是因為房間寬敞,會產生相應的空間感,這對於創作來說是十分重要的。另外,如果作品的麵積很大,房間的天花板太低會限製創作。有人將畫架放到地上來解決這個問題,不過,大麵積的作品,也需要一定的距離來觀賞,因此較高的天花板和寬敞的室內麵積就成為創作上必不可少的要素了。

    我實在很需要這樣的工作室,為此還特意從醫院弄來一張帶輪子的床,索性在這裏住了下來。有了帶輪子的床,讓我可以在房間的任何地方安眠,我喜歡睡在哪裏,就睡在哪裏。

    我尤其喜歡那屋頂的天窗,秋天的下午,我坐在寬闊的地板上,抬頭仰望屋頂,看著飄零灑落到鐵窗格子上的落葉,讓人感覺像是五線譜上的音符。

    有時哪怕隻是抬頭看看原本處於二樓的窗戶也是一種享受。這時,我總是習慣性地哼著《卡布裏島》或《月下之蘭》等美妙的旋律。

    倉庫西麵和北麵的牆外就是圍牆,上麵沒有窗戶;南麵的窗戶被封死了,光線無法穿透那裏,所以我擁有了一堵麵積相當大的牆壁可以使用。在我小的時候,這間倉庫才剛剛造好,外麵還沒有大穀石壘起的圍牆。倉庫的東麵是一扇用來進出的門,旁邊是新造好的廁所。

    在西麵和北麵沒有窗戶的牆壁上,掛著我嘔心瀝血完成的十一幅作品,它們都是以十二星座為主題的大型畫作,估計不久後我就將完成第十二幅。

    目前我正在進行創作的是白羊座,這也將是我最後一幅作品,畫完後我就開始著手製作阿索德,隻要能看見她完成,我就結束自己的生命。

    在歐洲流浪的那段時間裏,我也曾有過一次愛情的體驗。當時,我在法國遇到了一個名叫富口安榮的日本女人。

    明治三十九年,我初次踏上法國大街的石板路。從此,我迷茫的青春就在這條石板路上來迴反複。試想,一個對法語一竅不通的日本人,能和故國的同胞在這條石板路上相遇的機會是何等渺茫。不安充斥著我的內心,在月明星稀的夜晚,獨自走在陋巷中,仿佛感覺自己是世界上唯一活著的人。

    即使在日後,我逐漸習慣了異鄉的生活,也能通過蹩腳的法語和人適當地交流,但不安感並沒有減輕,反而轉變成為了思鄉和孤寂所帶來的哀愁。就這樣,我無所事事地在拉丁六區附近閑逛。

    我的內心是充滿哀傷和憂愁的,所以巴黎的秋天特別能夠引起我的共鳴。當我走在石板路上,聽著落葉掉在地上的聲音時,突然能感覺到這個世界的美好。石板路的灰色和落葉的顏色十分相稱。

    我從那時開始喜歡上了古斯塔夫·莫羅,他的博物館位於羅謝富克街十四號。無論是凡·高還是莫羅,欣賞他們的作品對我來說一直是一種慰藉心靈的方式。

    某個深秋的傍晚,我同平常一樣在巴黎街頭散步,然後在盧森堡公園的美第奇噴泉邊遇到了富口安榮。當時她正斜坐在噴泉邊的石欄上,發呆似地注視著前方。時值深秋,周圍的樹葉已完全落盡,枯枝宛如老人的血管,在死皮般蒼白的天空下伸展。那天氣候突然轉冷,對一個在外求學的浪子來說,寒風帶來的不光是寒冷,還有讓人倍感淒涼的心境。

    我看到了安榮,因為她是東洋人,讓我的心底油然升起一股親切感。我向她走去,但發現她一臉不安的神情,如同過去的我,寂寞彷徨。不知為什麽,我以為她是中國人。

    看到我的目光,她也以頗為親切的眼神注視著我,我用法語向她打招唿,扯了一些有關天氣的話題,日本人不會這麽說,但我單純地認為這種西方式的開場白,有拉近與陌生人之間距離的作用。但顯然我錯了,那個蹩腳的問候,讓她有些鬱悶地轉過頭去。眼看她就要走了,我有些驚惶失措,下意識地用日語朝她的背影大喊:“你是日本人嗎?”她迴過頭來,臉上出現了信賴的表情。那一刻我就預感到自己會墜入愛河。

    每到冬季,美第奇噴泉附近就會出現賣烤栗子的小販。烤栗子的香氣四溢,加上小販賣力地吆喝著“熱乎乎的烤栗子”,總會吸引很多人來購買。我和安榮常在一起吃烤栗子,同是天涯淪落客,每逢相見倍感親。

    安榮雖然和我同齡,但我是一月出生的,她是十一月底出生的。所以我們倆有一歲左右的差距。她是個為了追求藝術理想,前來法國求學的千金小姐。

    後來,當我二十二歲,她二十一歲的時候,我們一起結伴返迴日本。不久,巴黎就卷入了歐洲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

    迴到東京後,我打算和她結婚,不過東京和巴黎的情況不同。在異國,或許是兩顆孤獨的心相互吸引。而在日本國內,她的身邊不乏追求者。再加上她是個性格外向、活潑好動的女孩子,所以最後我們還是分手了。後來聽說她結婚了,我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麵。

    二十六歲的時候,我和阿妙結了婚,那時良雄在府立高中(現在的都立大學)車站前的一家和服店上班。我會和阿妙結婚原本隻是一個玩笑,但因為那年母親的去世給我帶來了沉痛的打擊,我無法忍受寂寞,沒考慮那麽多就草率地決定了這門婚事。何況我當時繼承了家業,有一筆不小的資產,心想阿妙一定不會在意我是什麽樣的人吧。

    造化弄人,在我結婚的幾個月後,卻在銀座邂逅了久違的安榮,她還帶著一個孩子。我說:“你果然結婚了啊。”她迴答:“不,我已經離婚了。現在在銀座經營一家畫廊兼咖啡館。店的名字是你我都熟悉的一個地方,你猜是哪裏。”我說:“不會是美第奇吧。”她笑著迴答道:“嗯,你猜對了。”

    我把自己所有的作品都委托她出售,但賣得並不好。她多次建議我開個人畫展,但我對二科會或光風會之類的獎項沒有太大興趣,所以也一直不打算做一些推銷自己的舉動,默默無名是很自然的事。況且我很討厭自我宣傳。她曾來過我的畫室,我為她畫了一幅肖像,將來如果能夠在美第奇開辦個展,我打算把這幅畫也列入參展作品。

    安榮生於明治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是射手座。她的兒子平太郎生於明治四十二年,是金牛座。她曾私下暗示過,平太郎或許是我的兒子,而我隻把這當作她開的一個玩笑。不過仔細一想,時間上倒也符合。而且她特意給兒子取了帶著一個“平”字的名字,似乎想說明什麽。如果她說的都是真的,那我隻能感歎宿命的力量了。

    在藝術上我算是個老派的人。對於現在流行的畢加索或米羅等人的抽象藝術,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對我來說,隻有凡·高和莫羅的作品才是我心目中的經典。

    我很清楚自己是個保守派,我隻欣賞在色彩和線條中透出力量的作品,沒有力量的作品就沒有靈魂,隻不過是一堆沾滿顏料的木板和畫布罷了。倘若我能從那些抽象作品中感覺到力量,我同樣欣賞它們!所以,畢加索的一部分作品,或者是以身體為畫布的隅江富嶽的作品,都還在我愛好的範圍內。

    我很難認同那些抽象派畫家的創作理念,我想畫家揮筆創作應該和頑童把泥巴顏料扔在畫布上是完全兩個概念,當然產生的結果也完全不同,前者是有思想的,而後者僅僅是一種本能的發泄。與其讓我欣賞那些沒有靈魂的抽象作品,我寧可去看車禍後馬路上所遺留下來的痕跡。那飄散著橡膠氣味的輪胎印,或者四處蔓延滴灑的血痕,都和灰色的馬路形成多麽強烈鮮明的對比啊!這些都具備了完美作品所應有的條件,也可以說是除了凡·高和莫羅之外,還能使我感動的作品。

    我將自己說成個保守派是有理由的。我的興趣的確和別人有很大的不同。比如雕刻,我喜歡人物雕塑更甚於喜歡主題雕塑,在我看來做工精細的金屬雕塑隻不過是一堆廢鐵。總之我對於先鋒派的藝術就是難以接受啊!

    年輕時,我曾在府立高中車站前附近的一家洋裝店的櫥窗裏發現一位魅力十足的女性,我被她的魅力所吸引,幾乎每天都要到洋裝店門口看看她。如果有事要經過那裏,必定會駐足在門口觀賞一兩分鍾,甚至有過一天去看五、六次的記錄。我持續欣賞她一年有餘,無論是她穿春裝、夏裝,還是冬裝的模樣我都不曾錯過。雖然她隻是一具擺放在櫥窗裏的時裝模特兒,我卻深深為她著迷。

    如果是現在,我也許會毫不猶豫地讓店主把她讓給我。可是我當時隻是個十幾歲的孩子,靦腆而羞澀,我說不出轉讓給我的理由,再說當時我也根本買不起。

    我討厭煙霧繚繞的地方,也無法忍受酒鬼的破銅鑼嗓子,所以我從不涉足酒吧之類的地方。不過那時我卻破格常去一家叫做“柿木”的酒吧,酒吧的一位常客,是一個假人工房的經營者。

    有一次我喝醉了,要求參觀他的工房。結果那裏並沒有我中意的登紀江,甚至也找不到和她容貌有百分之一相似的女人。或許在一般人看來,假人就是假人,隻不過是沒有生命的人偶,工作室裏所有的假人都和登紀江一模一樣,但我一眼就能夠看出她們之間的差異,兩者的價值相比,就如同珍珠項鏈和鐵絲圈一樣。

    登紀江,就是我為洋裝店裏的那位模特兒取的名字。當時有個叫登紀江的女明星,在容貌上和那個模特兒有幾分神似。我被沒有生命的登紀江迷住了,無論清醒還是在睡夢中,她的形象總是占據著我的腦袋。我甚至還為她寫了很多情詩,也暗地裏開始按照記憶中的影像為她作畫。現在迴想起來,或許那就是我藝術生涯開始的源點。

    那家洋裝店的隔壁是一家生絲批發商,有送貨的馬車在那裏卸貨。我可以偽裝成在看馬車,其實遠遠地注視著登紀江,看著她那柔和的臉頰,褐色的發絲——雖然那頭發的材質看起來有些僵硬,纖細的手指,還有裙擺下裸露的小腿。即使三十多年過去了,這些景象仍然曆曆在目。

    我曾見過她身上沒有需要展示的衣服時全裸的姿態。當時我內心受到的衝擊,遠比少年偷嚐禁果時的感受來得震撼。日後當我第一次體驗魚水之歡的時候,竟下意識地和那時的感受比較,但顯然前者的印象更為強烈。我記得當時我全身顫抖,幾欲倒地。自從看過登紀江的裸體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對女性的身體產生了莫大的興趣。我尤其迷惑的是為何女性的下體會長毛,更難以理解女性下體所包含的生殖機能的意義和價值。

    與登紀江的邂逅,對我欣賞女性的眼光產生了很大影響。比如我偏好發質幹燥的女性,特別能夠感受啞女的魅力;又如恬靜的女性,隻要她們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就會讓我開始對她們的肉體產生意淫。

    之前我已經闡述過我的藝術觀,但我欣賞女性的角度,卻和我這種藝術觀背道而馳,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不過既然凡·高和莫羅的作品風格是那樣的迥異,我這種心理也沒有什麽奇怪的了。或者說,如果我沒遇到登紀江的話,或許我欣賞女性的角度和藝術觀就會一致了。

    我的前妻阿妙,就是一個如花草般恬靜,像人偶一樣的女子。但內心中的另一個我卻以藝術家的激情,追求著另外一個女人,即我現在的妻子勝子。

    登紀江,她是我的初戀。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三月二十一日,登紀江從櫥窗裏消失了。那是春季,一個櫻花盛開的早晨。

    我感覺自己身上的某個部分被取走了,產生撕心裂肺的疼痛。我哭了嗎?我忘記了,隻記得當時眼前所有的景象都變得模糊。這件事讓我意識到,手邊所有的一切,在某一天終將會失去,所以我才會跑到歐洲去躲避這幻滅帶來的痛苦。之所以選擇歐洲,是因為登紀江的氣質很接近法國電影中的那些女性角色,我妄想或許在法國能夠遇到像登紀江一樣的女子。

    出於對登紀江的懷念,當我擁有第一個女兒的時候,便毫不猶豫地給她取名為登紀子。她的生日和登紀江從櫥窗裏消失的日子一樣,都是三月二十一日,我對這種命運的安排感到不可思議。

    登紀子是白羊座,我也就隨之判斷櫥窗裏的登紀江也是白羊座。或許櫥窗裏的登紀江知道自己無法和我在一起,於是轉世成了我的女兒。我固執地認為登紀子長大後一定會越來越像登紀江。

    但是這個女兒卻體弱多病。

    寫到這裏,我突然發覺一件自己從未想到過的事。我最疼愛登紀子,但她的身體柔弱,我製作阿索德的初衷難道是下意識地希望登紀子能擁有一個健康完美的身體?

    我的確對登紀子抱有單方麵的愛戀。她是白羊座,或許是因為她生於水與火交替的日子(白羊座的守護星是火星,前一個星座雙魚座的守護星是水星,三月二十一日正好處於這兩個星座交接的日子)。她的脾氣有些暴躁,當她不開心的時候,我便擔心她的心髒。我無法克製自己對她的愛憐。誠然,這種感情已經超越了父親對女兒的疼愛。

    除了長女和榮以及兩個侄女冷子和野風子之外,我曾分別為其餘的幾個女兒畫過半裸的素描。登紀子的身材不太豐滿,右腹部有塊胎記。我有種痛惜的感覺,如果登紀子的身體能和她的容貌一樣完美該有多好。

    不,絕不是說登紀子的身體是最單薄的。我所沒見過的冷子與野風子的身體,可能比她還要瘦弱。我對登紀子的感情,完全是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愛憐。

    仔細考慮的話,我的女兒除了登紀子外,隻有夕紀子。所以這樣的感情也不會不自然吧?

    我對於銅像之類的完全不感興趣,但有個例外。多年前我再度到歐洲旅行,我認為盧浮宮並沒有世人稱讚得那麽偉大。雷諾阿或者畢加索的作品不能夠打動我,更不用說羅丹的雕塑了。但當我在荷蘭的阿姆斯特丹參觀一名叫安德烈·米諾的無名雕塑家的個人展覽時,卻受到了極大的震撼。我折服於他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氣勢,這種打擊使我在將近一年內無法繼續創作。

    那是一個展現死亡藝術的展覽,是在一個已經廢棄,幾乎可以看作是廢墟的古老水族館內舉行。

    懸掛在電線杆上的男人屍體,在路邊遭遺棄的母女的屍體,似乎散發著腐爛令人作嘔的屍臭。一年後,我才走出這次展覽所帶來的“陰影”,我拚命對自己說那隻不過是一場展覽,我所見到的雕像是假的,不是真的屍體。

    因恐懼而扭曲的五官、死亡所帶來的驚恐和痛苦、求生意識所激起的剛毅,以及暴露著青筋的肌肉等等。人在死亡那一刻所能表現出來的表情、感受,都被栩栩如“死”般地刻畫了出來。

    作品太過於逼真,甚至讓我忘了這隻是一座金屬的塑像。一般的銅像表麵會十分光滑,但這些作品所表現的質感,卻給人完全不同的感覺。

    有一件表現溺殺主題的作品。一個男人站在水中,把另一個戴著手銬的男人的頭用力按到水裏,那帶手銬的男人嘴裏吐著細鏈般的泡沫。為了能讓參觀者看得更清楚,這個作品放在一個有燈光裝飾的水箱裏。昏暗的會場中,那唯一的燈光讓人感覺仿佛置身夢境。

    這簡直是殺人現場的再現,在我的記憶中,從未有到過如此的體驗。

    參觀那個展覽後產生的虛脫感覺,持續了約一年左右。我意識到自己絕對無法超越他的作品後,就下定決心要製作阿索德。隻有製作阿索德所帶來的成就感,才能重新喚醒我對藝術的知覺。

    在展覽上,我還留意到一個細節,走在我前麵的婦人手上抱著一隻約克夏種小狗。在整個展覽的過程中,那隻小狗顯得十分焦躁,幾次要掙脫婦人的懷抱,我想或許它聽到了徘徊在展館中亡靈的哀嚎。據說當聲音的頻率超過兩萬赫茲時,人的耳朵是聽不見的,但狗卻可以聽到三萬赫茲以上的各種聲音。所以我確信,它的確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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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製作和存放阿索德的場所,必須通過精確的計算來選定。

    如果隻是製作,可以使用我的畫室。但如果六名少女一齊失蹤了,最先受到懷疑的是我本人,自然這間畫室也少不了被搜查一番。麵對警察的盤問,勝子也會懷疑到我的頭上。所以我決定另外尋找一處安靜的場所,用來製作和安放阿索德。最後,我決定找鄉下的房子,因為鄉下的租金相對便宜。另外我也擔心在製作完成之前,或者在我死後,這部手記就會被發現。所以我不寫明具體的地址,隻能說在新瀉縣。

    這本小說是因阿索德而生的,所以它應該和阿索德一起被放在日本帝國的中心地帶。首先,這本小說絕不能被人看到。

    另外,屬於六名少女的,在製作完成後所殘留的軀體,則應該掩埋在日本帝國代表各個星座的土地中。

    我根據土地中所含金屬的成分,來決定土地的星座屬性。即蘊含鐵礦的的土地為白羊座,或者是天蠍座;產金礦的為獅子座;同樣,產銀礦的地方為巨蟹座;產錫礦的地方為射手座,或者是雙魚座。

    按照土地的屬性,登紀子的軀體應該被埋在屬於白羊座的產之地;夕紀子則應埋在屬於巨蟹座的產之地;冷子的軀體埋在處女座產之地;亞紀子的軀體埋在天蠍座產之地;野風子則放在射手座產之地;友子埋在水瓶座產之地。隻有經過這樣的安排,阿索德才能成為不朽的作品,才能將她的魔力發揮到極致。埋放她們的每一個步驟都不可以疏忽,隻有一一完成,才能最終成為“瑪格努斯·歐普斯”。

    或許有人會質疑我創作阿索德的目的。創造阿索德的過程並不像創作西洋畫那樣,充滿了激情和衝動,我對美的追求是無止境的。但創作阿索德並不隻是為了滿足我的一己私欲,阿索德不同於一般的作品,更重要的是,她是能夠拯救大日本帝國的救世主。現在的日本帝國已經誤入歧途,不自然的裂痕在曆史年表上隨處可見。現如今我們的國家正在創造一條更大的裂痕,兩千年來的積怨,現在該是付出代價的時候了!如果一錯再錯,日本這個國家將徹底從地球上消失,亡國的危機迫在眉睫,為了拯救這個國家,我才決定製作阿索德。

    阿索德在我的心目中是美的化身,她是天神和惡魔的合體。她更是一切咒語的象征,也是所有魔法的結晶。其實在遠古的日本就有類似阿索德的存在。對!那就是卑彌唿。

    從西洋的占星術來看,大日本帝國應該屬於上天秤座。所以日本人性格開朗,喜歡參加慶典和社交活動,這也是這個民族的特性。但後來由於受到朝鮮係民族的支配,以及中國儒教文化的影響,於是產生了極端壓抑的性格特色,成為了一個略帶陰鬱氣質的民族。

    舉個典型的例子,日本的佛教由中國傳入,但兩國的教義有很大差別。我甚至認為日本不應該向中國學習漢字,因為漢字實在是太難寫了。大日本帝國應該恢複到邪馬台帝國時期的女王製,這樣整個國家才會有救。

    日本是個崇尚神的國家,素有八百萬眾神明的說法。物部氏的主張是正確的。但蘇我氏族卻積極主張崇佛,力圖通過崇拜佛教來代替重視祭祀,利用占卜預知神意的傳統信仰。這種中途改信異教的行為,終究會在曆史的洪流中產生報應的。日本是女神之國。

    日本和英國在民族性上或許有著共通之處。比如日本的武士道,倘若有能夠與其相提並論的道,那大概隻有英國的騎士精神了吧。

    對於早已失去卑彌唿的大日本帝國來說,我所創造的阿索德將是這個國家的救星。我必須準確地將她放置於日本國土的中心。至於那個中心確切的地點,根據日本的時區來測算,以通過明石的東經一百三十五度為基準,似乎可以將日本國土南北兩麵一分為二。不過這樣計算也未必正確,倘若這樣測量的話,大日本帝國的中心線,應該是在東經一百三十八度十八分上。

    日本列島就像一張美麗的弓,但是這張弓的具體形狀卻很難判斷。一般的看法是,日本的最東邊是堪察加半島前的千島群島,最南端是位於小笠原諸島南方的硫磺島。不過我卻認為最南端是位於衝繩群島的波照間島,因為按照緯度來測算的話,波照間島更靠南。硫磺島之所以被重視,是因為它可以算是日本國土上的“箭頭”。

    日本的國土形狀又如同被維納斯守護的天秤座。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世界地圖上再也找不到像日本那樣擁有優美弧度的群島。另外,它的形狀讓人聯想到女性性感的曲線。

    配合日本列島這張弓的箭矢,是延伸至太平洋的富士火山帶,而那閃著光芒的寶石箭頭就是硫磺島。所以這座島嶼對於整個大日本帝國來說,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

    這支搭在弓弦上的箭也曾射向遠方。向南沿著地球儀緩緩而行,通過澳洲南方,斜掠過南極之側,穿過好望角;向東則可連接巴西,在巴西有很多日本移民;如果再前進,則能到達大英帝國,再穿越亞歐大陸,返迴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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