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銀座的大街上也到處都是聖誕歌曲的旋律,聽得耳朵直疼。我已經有段時間沒有來銀座了,也不是能在銀座過平安夜的人。

    以前來銀座喝酒的次數也屈指可數,去的也是便宜的店,高級的餐廳一家也不知道。

    我不覺得禦手洗會有錢來這種地方,也不認為他有這方麵的知識,所以滿懷著不安跟著他向前走。

    “來,我們去銀座最高級的飯店吧,mp,在那裏可以吃到與巴黎香榭麗舍大道的總店相同風味的法國菜。”

    我慌了。

    “什麽?你還知道這家店?這家店沒打領帶的人都不能進吧!”

    禦手洗卻滿不在乎地說:“吃東西的時候卻係著喉嚨多難受啊,不用打。”

    宮田誠臉上現出不安的神情。

    我也歎息起來:“啊啊!早知道今天就打領帶了!”

    mp位於大廈的地下室,通往地下室的樓梯扶手上裝飾著新藝術派風格的金屬雕刻,同樣有金屬裝飾的酒架前的入口處站著一身禮服的服務生,他帶著我們走上柔軟的地毯,那地毯厚厚的絨毛仿佛要把鞋子都淹沒了。禦手洗對服務生信口開河說:“我是預約了的禦手洗。”

    我從未見過如此豪華的吊燈,四壁也可以看出使用的是高級木材,在木頭的表麵上有新藝術派風格的獨特的鏤空雕刻,經過打磨而光彩熠熠,不過木色本身還是比較穩重的。牆壁上還有許多矩形和橢圓形的區域,嵌著繪有勞特累克風格的畫和鏡子。

    鋪滿紅色厚地毯的餐廳內,數張鋪著白色桌布的桌子點綴其間,坐在桌邊的客人有不少是金發的外國人。打著白色領結的服務生帶領我們穿過桌子,為了不被地毯絆住,我十分小心地跟著。

    “我想坐那邊。”禦手洗對服務生說,要求坐在豪華的螺旋狀階梯之上的二樓的座位。

    我如同做夢一樣上了台階,又如同做夢一樣坐在服務生拉出的椅子上。

    白色的桌子上麵擺放著一盞附有燈罩的小台燈,光芒閃爍不定,原來裏麵點著蠟燭。

    桌上早已擺好了刻有餐廳名字擦得閃閃發亮的盤子和刀叉以及奢華的高腳杯。我完全就像在夢中一樣,失魂落魄地看著眼前那張白紙。

    半晌才留意到,原來那是菜單。菜單好像一張英文報紙,角角落落都寫滿了英文字母,我能夠看懂的隻有表示價格的數字而已。然而似乎上麵的文字並不是英文,不過即便是英文我又能讀懂也沒有什麽用處,因為法國菜的名字我一個也不知道。

    我已經徹底呆住了,不知所措。服務生彬彬有禮地站在一旁,我覺得他正冷漠地等著看我們出醜。照這樣下去,我恐怕會咕嘟咕嘟喝掉花瓶裏的水,用小碟子上的手帕來擦臉,甚至跳上一段阿波舞。於是我像落水的人想抓住一根稻草一樣,向禦手洗望去。為什麽要花那麽多錢來遭這個罪呢?這不是太不合理了麽?

    但禦手洗卻一臉平靜,明明往常他的行為總是驚世駭俗,現在卻出奇的冷靜。

    “聖誕節吃火雞太沒意思了吧,宮田君?”

    宮田君也非常緊張不知所措。

    “不過難得來吃西餐,還是點火雞吧。就點波特酒和小牛肉高湯燉火雞好麽?”

    “您要點火雞麽?好的,願為您效勞。”

    “一定要嚐嚐看,我覺得你一定會喜歡。對了,宮田君,今天難得吃法國菜,不能不吃鵝肝,請再來一份鵝肝醬湯。”

    “好的。”

    “石岡君你要點什麽?”

    禦手洗用作弄人的眼光看著我。

    “我、我跟你一樣!”困窘不已的我勉強說。

    “那麽請上三人份。然後呢……前菜就要經典的蝸牛吧。蝸牛也是法國菜的一大特色。石岡君,你呢?”

    “跟你一樣!”

    那麽也是三人份。再要一個裏維埃拉風味的貽貝沙拉。

    “最後是白汁魚可麗餅,要橘子味的,還有咖啡,這些都是三人份。這樣就可以了吧?”

    “請問要什麽酒呢?”

    “聖·艾米力翁紅酒,最好是一九六六年產的。”

    “好的。”

    於是服務生拿了我們的菜單走了。我簡直像被告知死刑延期的犯人一樣鬆了口氣。雖然是嚴冬時節,但還是緊張出一身汗來。放鬆下來後,一時間什麽話也說不出,又過了五分鍾才完全平靜下來,能夠開口說話。

    “你還真是個深不可測的人啊。什麽時候連那莫名其妙的法國菜的菜名都記住了?那些foie、fond,我聽起來簡直跟咒語沒兩樣,到底是什麽啊?”

    “是foie gras和fond de veau。我很了解法國菜,因為以前寫過食物方麵的論文。”

    這個人幹過的事還真多。

    “所謂foie gras,就是強迫喂食長大的鵝的肝髒,foie gras這個法語詞意即‘肥鵝肝’,是世界三大美食之一,非常有名。”

    “世界三大美食?”

    “就是鵝肝、鬆露和魚子醬。”

    “魚子醬我倒還聽過。”

    “魚子醬是用鯊魚的卵做成的,將卵洗淨瀝幹,再用濃度百分之八到十的食鹽醃製,顏色變黑就可以了。加勒比海和黑海出產的魚子醬是最高級的。”

    “那鬆露呢?”

    “鬆露是一種蘑菇,長在橡樹、櫟樹的林中,產於西歐。法國菜中也有加入鬆露的鵝肝料理。”

    “fond de veau呢?”

    “fond de veau是一種高湯,就好像日本料理中用柴魚和昆布煮的高湯一樣,fond de veau也是法國菜的調味基礎,用小牛的脛骨和肉熬製。小牛肉高湯在法式餐廳中就跟鹽、醬油、醬汁一樣是必備的材料。”

    “哦!”我馬上就明白了。“沒想到你對食物這麽有研究,平常也不見你吃什麽特別的食物啊?”

    “我不是美食家,隻是對人類的行為之一的食欲有興趣而已。”禦手洗立刻說。

    “我對自己有幾個要求,其中之一就是絕對不要成為美食家。原則上我是不吃動物的肉的,隻吃雞肉和火雞肉,理由說來話長,以後再講吧。”

    紅酒上來了,試過酒後服務生不緊不慢地等在一旁。禦手洗舉起酒杯:“為聖誕幹杯!聖誕節快樂!”

    宮田小心翼翼地將酒杯放在唇邊,啜了一點紅色的液體。

    “對了,你還未成年,不過今晚破例一次,聖誕節嘛。”禦手洗溫柔地說。

    不久開始上菜,桌子很快被大大小小的碟子擺滿。

    “來,宮田君,別客氣。想吃什麽就盡管說。”

    “好。”

    少年的眼睛閃閃發亮。我從未見過如此溫柔的禦手洗。

    聖誕之夜,夢一般的大餐。在微弱的燈光下,小提琴悠揚的旋律在靜靜流淌,蠟燭的光柔柔地照在我拿著餐刀的手上。我已經忘記自己現在身處銀座的一角,外麵的喧嘩和店內的一切都已毫無知覺,仿佛是在法國森林的小屋中進餐。

    菜肴的味道也非常好,我想今夜這頓晚餐我此生都不能忘懷。對於宮田誠這個少年來說應該也是一個難忘的夜晚。

    “怎麽樣,還有什麽想去的地方麽?”喝完餐後的咖啡,禦手洗問宮田,“今天是平安夜,你不用客氣。”

    “我已經很飽了。”

    “不是吃的也可以啊。”

    少年思索了片刻,說出了一個我沒有想到的答案:“我想上東京塔。”

    禦手洗也吃了一驚,但並沒有問他為什麽。

    “那麽馬上就出發吧。石岡君,動作快點,不然聖誕夜很快就結束了。”

    他隻說了這些。

    跟出租車司機說去東京塔的,一般都不會是東京人吧。結果我們隻能忍耐司機興趣盎然的目光。他大概在想,這群人是哪裏來的鄉巴佬?還是喝得爛醉的東京人?等我們到達東京塔,發現這裏果然也淹沒在聖誕歌曲中了。

    乘坐電梯到達第一展望台,透過眼前巨大的玻璃窗,東京的夜景如同在黑幕上鋪灑的發光沙子一般伸展開來。宮田立刻發出小小的歡唿聲,快步走到窗前。

    我並不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景色,但大都市的夜景在這樣的鳥瞰之下,常常會給人帶來很大的震撼。

    宮田誠靠著扶手,整個人好像要探出去一樣向前傾斜,額頭幾乎頂住玻璃窗。我也跟著靠著扶手,眺望這片仿佛延伸至地平線盡頭的光之平原。

    我無言地俯瞰下麵的景色,禦手洗也默默地站在旁邊。宮田少年沿著扶手慢慢向前走,逐漸拉大了與我們之間的距離。

    我說:“無論看多少次,都市的夜景真的很美啊。”

    我第一次看到東京的夜景,是在新宿新建起的某座高層大廈上。迴想起來,當時我也非常感動。宮田今晚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夜景,他一定也很激動吧。

    “這就是東京啊。”我喃喃自語道。不經意地望了宮田一眼,雖然他背對著我,但依然可以看出他在用左手擦拭臉頰。

    他在哭麽?!我很驚訝。為什麽哭呢?

    “這些光芒的下麵,棲息著數千個孤獨的靈魂。”

    聽到禦手洗的聲音,我將視線移迴他的身上。他聲音的深處,似乎沉澱著一絲憤怒。

    “在他們周圍本有不計其數有良知的人,但都為延續自身的生存而忙碌不堪,無暇給予他們慰藉。”

    我又將目光移向宮田。

    “住在東京很多年,但我之前一次也沒有上過東京塔。”說完這句,禦手洗似乎感到自己所言過於傷感,又迴複到原本的明朗口氣,“其實我以前曾經看到過類似的風景。你知道是什麽嗎?”

    “哦?”

    我搖了搖頭,再一次遙望窗外無聲無息鋪滿天際的光粒,偶爾有一兩顆閃爍,大部分都一直亮著。凝視它們久了,會產生一種自己正漂浮在半空中的錯覺。

    “你看到的是海麽?”我說。

    “有一次,我乘坐小型飛機飛過富士山麓。我想起了那時候看到的風景。”

    “啊!是樹海吧!”

    對。那實在太美了,好像是用綠色的頂級毛線編織出來的一樣。那美景並不比現在我們看到的遜色。在飛機上也無法看到那片綠色的盡頭,跟現在的景觀感覺很相似。

    在那片綠色的地毯下麵,到底會有一個怎樣的天國呢?然而實際上那裏並沒有什麽天國,這種想法太過天真了。一旦走入樹海,將要麵對的就是一片有進無出弱肉強食的森林。強者將弱者吞食,弱者僅能發出悲鳴而已,而這悲鳴也無法傳到森林之外。如果我有百萬倍的聽力,當時應該聽到那片綠色之下到處都是悲鳴之聲吧。

    這裏也是一樣,每一個有光芒閃耀的地方,都有人在生活。今天晚上,應該有數百萬人麵對著蛋糕歡度聖誕吧。但是也有與蛋糕無緣的地方,有正發出悲鳴的人們。我們的聽力太弱,無法聽到他們的哭聲。

    那片綠色下麵,有狼也有野狗,有蛇也有蜥蜴,還有各種菌類。它們彼此掠食,也一同維持著自然界的平衡。平衡稍被破壞一點,立刻會導致嚴重的後果。在我們這些外來者一進入便會迷路、無法看清其本來麵目的森林之中,也有許多動植物生生不息,按照自己的方式生存下去。

    “不要被漂亮的屋頂欺騙了,樹海綠色的屋頂之下發生著什麽,我們是看不見的。”

    “嗯。”

    “這就是在我們腳下延展的樹海一般的都市。那些美麗的光芒,其實是它掩蓋自身醜陋的鱗片。在鱗片下麵,人們蝸居在隻有幾平方米的生活空間內,為了各自的利害關係而拚得你死我活。雖然不知是狼還是鬆鼠,但你我都是這個世界的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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