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揣著這樣的想法,在退朝之後,趙孟頫第一時間便找到了徹裏,對他說道:“陛下在談論賈似道誤國之事時,曾責備留夢炎不敢忠言直諫,如今桑哥的惡行遠超賈似道,而我等卻如同縮頭烏龜一般不敢直言,那和留夢炎又有什麽區別?可我身為一個南人,畢竟不是陛下的親信之人,我擔心我來諫言的話,陛下不肯答應。”


    聽了他的話,徹裏也意識到了接下來趙孟頫想要做什麽,霎那間豪氣頓生,朝著趙孟頫問道:“請問先生,我能做些什麽呢?”


    “我所接觸過的陛下近臣中,若是論起知書達理、慷慨有氣節這些品質,沒有能比你更強的,而願意獻出自己的生命來為天下除害,是至仁之事,我希望你能向陛下揭發桑哥的罪行!”趙孟頫的眼神中透露出一股堅毅之色,朝徹裏說道。


    徹裏也被他的狀態所感染,臉上流露出一股視死如歸的神色,看著趙孟頫堅定地開口:“為國盡忠!必誅此獠!”


    “為國盡忠!必誅此獠!”趙孟頫也重複了一遍這句話,看向徹裏的目光中也閃過一抹決然。


    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正月,忽必烈在大都東南的柳林狩獵,隨同他一起出獵的徹裏趁機向他告發桑哥貪權誤國之罪,隨從怯薛也裏審班和禦史中丞也先帖木兒也出言附和。


    可誰知,忽必烈聞言竟勃然大怒,朝著徹裏大罵道:“你竟然敢詆毀國之重臣,簡直不配當官。”


    同時,他還下令左右侍衛將徹裏架起來,命人狠狠地抽他的臉頰。


    見到忽必烈動了真火,侍衛們也不敢留手,掄圓了巴掌便扇到了徹裏的臉上。


    僅僅幾個耳光過後,徹裏便被打吐了血,人也癱倒在地,但卻仍然吼叫著說自己與桑哥無仇無怨,隻是為了國家著想。


    忽必烈見他所言不像假話,內心也開始動搖,遂朝徹裏問道:“你們說的這些話有人能作證麽?”


    徹裏急忙點頭,指著一旁的也裏審班說道:“他哥哥不忽木可以作證!” (不忽木是忽必烈極為信任的一個大臣,曾讓他擔任太子真金的侍從,並拜王恂、許衡為師,學習儒學,現任翰林學士承旨,掌管起草詔令及機密文件。)


    於是,忽必烈便下旨命人將不忽木召到行宮進行詢問。


    不忽木與桑哥一直政見不合,在尚書省剛剛設立的時候,他曾經在尚書省任職,卻因為中午迴家吃飯,被桑哥以擅離職守的罪名免職,後來還是因為家庭貧困被忽必烈得知,才將其重新起複。


    如今聽聞忽必烈召見,不忽木自然如實作答,將桑哥禍亂朝政,徇私舞弊之事盡皆上奏,並以誣殺言官之罪請求將其誅殺,以正朝綱。


    此刻的忽必烈,心裏竟然有了一種眾叛親離的感覺。


    為什麽自己的信任總是得不到應有的迴報呢?


    無論是阿合馬、盧世榮還是如今的桑哥,都辜負了他的厚望。


    不過作為一個帝王,他並不能隻因為幾個人的話就草率地做出決定,雖然他之前也經常這麽做,但活到老,學到老嘛,人總歸還是要成長的。


    所以忽必烈便下令將幾人全都留在行宮中,而後命近侍傳怯薛長月赤察兒前來,讓他去調查幾人所說的話是否屬實。


    如果說徹裏和不忽木算是忽必烈最信任的人的話,那麽月赤察兒就是親信中親信,他是開國功臣,“四傑”之一的博爾忽的曾孫,祖父脫歡曾隨同蒙哥汗一同西征,他爹失烈門曾跟隨忽必烈出征雲南,並在攻滅大理之後死在軍中。


    在他父親戰死之時,月赤察兒才六歲,但忽必烈卻並沒有忘記他們一家,反而給了他們很多的賞賜,並在月赤察兒十六歲的時候將他征召入怯薛軍,擔任寶兒赤(宮中負責膳食的官員)。


    至元十七年,忽必烈下旨,命月赤察兒擔任第一怯薛長,次年又命其兼任宣徽院使。


    宣徽院這個部門,掌管的是內廷膳食、朝會宴飲、怯薛軍的選拔、禁衛軍的補給、皇室直屬的所有牲畜、蒙古地區百姓的差發和賞賜、戰死之人的撫恤等事,說白了就是皇室的大管家,宣徽使,就是宣徽院的一把手,擔任了宣徽使就相當於掌管了皇室所有的財產和軍隊,甚至連每天吃什麽都要聽他的。


    由此,也能看得出來忽必烈對於月赤察兒的信任程度。


    可以說,月赤察兒一家世代跟隨黃金家族,是他們麾下最忠誠的一支箭,一把刀,一條獵犬。


    一般情況下,忽必烈是不會輕易動用月赤察兒的,因為他的身份太特殊了,他在朝中的地位甚至還要高於藩王,畢竟宰相門前五品官嘛,更何況是皇帝的大管家。


    所以,當忽必烈的內侍麵容嚴肅的站在月赤察兒麵前,讓他立即前往行宮的時候,月赤察兒就知道,肯定是有大事發生了。


    在麵見過忽必烈之後,月赤察兒立即調動大批的怯薛暗探,讓他們調查與桑哥有關的一切事情。


    雖然元朝時期的怯薛暗探不如後世的明代錦衣衛那般令人聞風喪膽,但勝在數量龐大,因為身為皇帝最信任的親軍,怯薛軍中每年都有大批的世家子弟被選調為官,他們構成了一個龐大的情報網,一旦皇帝有需要,他們就會源源不斷地傳迴各類信息。


    時任尚書平章的也速答兒曾經就是怯薛軍的一員,所以他也收到了月赤察兒傳來的消息,於是立即便將這些年在尚書省所搜集到的桑哥信息全部傳迴了月赤察兒的手中。


    這些信息,不僅包含了桑哥平時所說的話和所做的事,甚至連他倨傲時臉上的表情都有詳細記載,自然也少不了大批關於他的黑料。


    桑哥此時還不知道,他所倚仗的那個人已經編織了一張能夠將他置於死地的大網,正在他的頭上緩緩撐開,隻待最終的結果傳迴,就能立即讓他萬劫不複。


    至元二十八年正月二十三日,在月赤察兒將所有的桑哥同黨都調查清楚之後,忽必烈便發動了雷霆一擊,罷免了桑哥的相位,並將他緝拿入獄。


    與此同時,忽必烈還任命禦史大夫玉昔帖木兒為主審官,開始徹查桑哥之案。


    玉昔帖木兒受任後,第一時間便逮捕了大批的桑哥黨羽,除了王巨濟、忻都之外,還有要束丁(湖廣行省平章政事,桑哥妻子的親戚)、答麻剌答思(鞏昌宣慰使,桑哥的弟弟)、八吉由(燕南宣慰使,桑哥的小舅子)、張庸(河間鹽運使)等人。


    可悲的是,桑哥還沒意識到自己陷入了何種境地,他還以為忽必烈隻是受到了“小人”的蒙蔽,一時不查才將自己下獄,所以在入獄之後還趾高氣昂的命令獄卒將他被捉的消息傳給王巨濟和忻都等人,做著自己還能安然無恙的美夢。


    可令他沒想到的是,平時連看見自己的影子都要畢恭畢敬的獄卒此時卻滿眼鄙夷地看著他,眼神中充滿了嘲諷。


    即便桑哥再遲鈍,這下也感覺到,事情似乎不像自己想象的那麽簡單。


    二月二十五日,徹裏奉忽必烈之命,率三百怯薛軍前往桑哥家中抄家,“得金寶衍溢棟宇,他物可計資者,將半內帑”。(內帑,指的就是國庫,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在他家裏查抄出來的金銀寶物折算成錢,相當於半個國庫的儲備。)


    不僅如此,《史集》還記載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在查抄完桑哥家後,忽必烈將桑哥召到了麵前,當著他的麵讓內侍抬來了兩個大箱子,裏麵放著從他家裏抄來的珍珠和一些寶物,然後向桑哥問道:“你有這麽多的珍珠,我曾經向你要兩三顆,你都不給我。”


    聽了他的話之後,桑哥羞愧萬分,滿臉通紅的低下了頭,囁嚅著說道:“這些都是下麵那些官員送給我的。”


    忽必烈被他的迴答弄的哭笑不得,甚至深深懷疑自己的眼光是不是出了問題,為什麽會選擇這麽一個智障擔任一國丞相。


    見他如此執迷不悟,忽必烈也沒有了繼續追問下去的興趣,於是便擺了擺手,示意侍衛將他帶出去。


    桑哥見狀,頓時麵如死灰,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麽,雙腿竟然變得毫無力氣,連想要站起來自己走出去都做不到,隻能任由對方拖著他往外走。


    在他即將被拖出門外的時候,隻聽得後麵悠悠地傳來一句“為什麽他們不把珍珠和寶物也獻給我呢?”


    桑哥一下醒悟了,他終於知道自己之所以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是因為什麽了。


    縱然他貪汙腐敗,禍亂朝綱,都不是致他於死地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他觸碰了忽必烈的根本利益。


    而皇帝的根本利益就是權力。


    迴想起自己當時因為收到的禮物比給忽必烈的貢品還要貴重而沾沾自喜時,桑哥知道,自己死的一點都不冤。


    至元二十八年七月,忽必烈下旨將桑哥處死,以儆效尤。


    而後,要束木、忻都、王巨濟等桑哥黨羽也盡皆被處死,桑哥一黨宣告覆滅。


    由於桑哥在執掌尚書省的時候在其中安插了大批的黨羽,所以在桑哥一黨被忽必烈盡皆捉拿下獄後,大元朝廷再一次陷入了權力真空。


    為了改變這種局麵,忽必烈便決定將尚書省裁撤,將中央行政權重新交給中書省。


    但中書省經過桑哥這麽多年的折騰,早已經名存實亡,想要再次投入使用,之前那些在這裏養老的官員肯定不能用了,必須要重新選用一批人。


    人才,忽必烈其實是不缺的,所以他對於快速恢複行政運營這件事也不太擔心,不過誰來當領頭羊卻讓他有些傷腦筋。


    本來伯顏是個不錯的人選,既有政治手段又有軍事領導能力,之前還曾經當過中書右丞相,算是第一人選,但自從至元二十六年開始,伯顏就被忽必烈升任為金紫光祿大夫(從一品),並且以知樞密院事一職出鎮和林。


    如今北方的諸多藩王在海都的影響下正蠢蠢欲動,再加上之前乃顏、昔裏吉等人都曾發動過叛亂,所以忽必烈也不敢輕易將其召迴,生怕北方再出亂子。


    想來想去,忽必烈認為不忽木還不錯,於是便召其前來,詢問他的意見。不忽木聞言急忙推辭,說自己現在幹的都是秘書的活,沒有什麽執掌朝政的經驗,恐怕不能服眾,實在難當大任,希望忽必烈能夠另擇他人。


    見不忽木嚴詞拒絕,忽必烈也沒有繼續堅持,但卻讓不忽木為自己推薦一個人選。


    不忽木想了想,開口說道:“天下人望所屬,莫若安童。”


    這個迴答讓忽必烈愣了一下,但隨即便追問道:“除了他之外呢?”


    不忽木沒想到忽必烈會說這句話,思索片刻再次說道:“太子詹事完澤可以。”


    忽必烈聞言,瞳孔密不可察的輕眯了一下,而後略微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接著便中止了這次談話,揮揮手示意不忽木可以離開了。


    安童,忽必烈是不準備繼續再用了,不是因為他的能力不行,隻是因為自己不喜歡他,畢竟他之前留給自己的印象實在是不算太好。


    至於完澤這個人,則是讓忽必烈有些猶豫。


    其實完澤也是名門之後,他爺爺土薛曾經擔任過蒙古軍的都元帥,他爹線真更了不得,在忽必烈剛剛即位,定年號為中統的時候,就任命他為中書省右丞相,還兩次擔任過宣徽使,在其死後更是被追封為太師,諡號“忠憲”。


    完澤此人,年少之時便被忽必烈派往真金身邊,擔任太子詹事,算是給真金未來登基留下的鐵杆親信,當初王著和高和尚假借真金的旗號前往東宮誅殺阿合馬時,守門的武將便以不見到完澤不能放行的理由將他們拒之門外,由此可見真金對其的信任。


    按理來說,這樣一個人,即便能力在再差,也不會差到哪去,再加上不忽木也極力推薦他,忽必烈為何遲遲不願做出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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