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郡王沒來?”太後有些意外,“來的是武寧公主?”

    武威郡王沒把朝廷放在眼裏,她心裏勉強可以接受,可武寧公主宮婢出身,如今仗著兒子在京都耀武揚威,讓她由衷的反感。一想到還得親自派人去請武寧公主進宮觀禮,太後更不痛快了。

    不痛快歸不痛快,還是得遣人去馮家問候武寧公主,順道打探了武威郡王的動靜。

    中官迴稟稱:“說近日契丹與奚部欲聯手寇邊,河北邊軍枕戈待旦,不敢稍有鬆懈。等到明年太後千秋,郡王再進京朝賀。”

    明年?太後跌坐迴去,似乎頓悟了。明年來不來還不一定呢!什麽契丹與奚部寇邊,都是借口,這對夫妻不加掩飾,擺明是結仇了。

    武威郡王離得太遠夠不著,她隻好把脾氣都撒在吉貞身上,“嫁人做婦了,還當是宮裏,脾氣不知收斂,連婆母都要當麵頂撞!當著滿朝文武,你說話也太難聽了。”

    吉貞一聽到太後絮叨就頭疼,從昨日忍到現在,早就憋了滿肚子氣,她登時爆發了,“我說不去,你非要我去,堂堂太後,對著一介臣子卑躬屈膝,搖尾乞憐,你還嫌不夠丟人現眼?是整天和固崇廝混,連骨頭到臉皮都混沒了嗎!”

    太後瞠目結舌,顫抖的手指著吉貞,許久,才憋出一句:“武威郡王忙,你收拾行裝,自己迴範陽去吧。”

    吉貞滿麵怒容凝結了片刻,嘴角一翹,露出個譏諷的笑,“偌大個京都,容不下我了?”

    太後頭痛欲裂,坐在椅上輕揉額角,“不是我容不下你,你一個出降的公主,總滯留宮中,朝臣要妄加猜測,如今朝廷和範陽的關係……”

    “請太後做主,”吉貞的語氣柔和下來,“容我和武威郡王和離吧。”

    太後的□□頓止,她抬起一張錯愕的臉,“你說什麽?”

    “我要和武威郡王和離,請太後做主。”

    太後坐不住了,衝到吉貞麵前急道:“是武威郡王哪裏有不是?”

    “沒有。”

    “那是你的不是?”

    吉貞昂首,“沒有。”

    “都好好的,為什麽要和離?”

    “性情相左,諸事不諧。”吉貞沒有廢話。

    太後一聽就是敷衍,瞪她道:“我做不來這個主。你找別人去做主吧。”

    除了太後,真沒人能做的了這個主。皇帝年幼,王公朝臣們又不夠這個資格去斷公主的家務事。太後腦子亂哄哄的,捂著臉,她倚在椅背,悲戚地喃喃:“先帝,你走得太早了,把這些事情丟給我,你狠心啊!”朝廷太倚重範陽,這門婚事,她不敢判,判錯了,要做千古罪人。沉重的責任,壓在太後羸弱的肩頭,快令她直不起腰了。

    太後一有難事就要叫先帝,吉貞已經聽的麻木了。她全無觸動,盯著太後,又逼迫她道:“太後準了,我見到武寧,還留麵子給她。你不準,日後別罵我任性妄為。”

    太後恨恨地看著吉貞——她簡直有點怕她了。

    吉貞破罐子破摔,到時候鬧出笑話來,還得自己來收場。

    閉上眼,太後低聲道:“你別亂來——等我和政事堂的諸位相公們商議後再定奪。”

    “謝太後。”吉貞起身,走了幾步,又迴頭看太後。這個性情軟弱的女人,她時而覺得她可恨,時而覺得她可憐。又聽太後悲悲切切地埋怨先帝,吉貞不禁憐憫地說:“先帝早不在了,你喊誰也沒用。自己多保重吧。”

    “固阿翁在哪?”太後沒聽見吉貞的話,她遊魂似的四處張望。

    一聽這個固字,吉貞頓時厭惡地皺起了眉頭,生怕走慢了看到固崇和太後的不堪情狀,她快步跨過門檻,離開太後居處。

    一路走的急,沿途宮婢與內官見禮,她視若無睹,行至殿外甬道,聽見有個聲音叫“殿下”,吉貞茫然迴顧,還沒看清來人,卻頓覺四肢酸軟,心跳又快,慌忙伸手去扶。

    沒有廊柱也沒有牆,她扶了個空,踉蹌倒地。

    須臾,吉貞醒了過來,眼前有張臉在晃動。她辨認了一下,是張似曾相識的臉。他半跪在地上,臂彎攬著她,驚慌失措地,正要來掐她人中。

    吉貞別開臉,他忙收迴手,眼裏乍起一道亮光,“殿下,你醒啦!”他兩腿一起跪地,臂彎使力,把她又托起來一點。動作一大,胸前絹甲上繡的雙獅紋樣赫然顯現。

    “是你。”吉貞輕聲說,她渾身無力,動彈不得。

    戴庭望一顆心跳得太猛烈,根本沒聽進吉貞說什麽,隻見她嘴唇翕動了一下,他胡亂點點頭,“殿下,臣去叫人。”周遭沒人,又不敢丟下吉貞,他有些為難地四處張望。

    吉貞抬眼,隻看見他清秀幹淨的下頜。他的手還在她肩頭,隔衣都能感覺到掌心汗津津的。

    她抬起胳膊,在他手背輕輕一按。“別聲張。”她對著戴庭望一張驚訝的臉,手指在唇邊做出一個禁聲的動作。

    戴庭望不敢再動,維持著這麽個別扭的姿勢,兩人沉默地等了片刻,吉貞恢複了些力氣,扶著他的手臂,慢慢起身。

    “臣送殿下迴去吧。”戴庭望道。

    吉貞沒有反對。戴庭望不好再攬著她,隻能僵著身子,任她倚著自己肩膀,如履薄冰地走迴寮房。

    待桃符迎了上來,請吉貞在榻上落座,戴庭望才鬆口氣,用袖子擦把額頭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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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貞笑一笑,“你這孩子,上迴還說你膽大,怎麽也這麽一驚一乍的。”她臉色不好,笑得也沒精打采。

    “殿下別說話了。”桃符打聽了來龍去脈,知道是吉貞是這些日子寢食不安以致氣虛昏厥,趕緊抓了一把蜜煎的楊梅櫻桃塞進她嘴裏,又招唿宮婢去煮熱的粥湯來。

    戴庭望有些難為情,在背後悄悄蹭著手上的汗,眼睛追著桃符的身影。桃符走迴來,打量一下戴庭望,把打濕的手巾遞給他,又把蜜煎匣子推過來,“殿下賞你的,嚐嚐!”把他當個小孩,毫不避忌地招唿著。

    戴庭望沒有動手,一雙英挺的眉毛難以察覺地皺一下。

    吉貞留意著他的神情,不禁笑了,“陛下和你同齡,每次來都要討蜜煎吃。”她替桃符解釋,“你大概不愛吃甜的。桃符,上茶給戴小郎君。”

    “沒有。”戴庭望言不由衷,“臣愛吃甜的。”他把一枚糖漬櫻桃放進嘴裏,索然無味地嚼了一會,見桃符掀簾出去了,又盯著簾子看了一會。

    他兩眼不離桃符,吉貞有些鬧不明白了。今天又得他搭救,她很感激,連帶之前戴庭望主動請纓,解京都之圍,讓她對這個少年另眼相看。吃了幾枚蜜煎,她臉色好了不少,和顏悅色地問戴庭望,“我看你肩頭胸口繡的紋樣,是去了監門衛?”

    “是,臣被分到右監門衛,多在甘露殿值守。有時也輪值,隨侍太後和陛下。最近都在慈恩寺一周警蹕。”

    “你父親節製朔方,你之前又立有大功,日後前途無量,”假扮皇帝守衛京都的事不能宣揚,換做別人,怕都要委屈,吉貞看他倒心平氣和的,沒有半點居功自傲的樣子,對這個孩子更喜歡了,“等你再大一點,再擢升你做郎將。”她逗他,“你現在有什麽喜歡吃的玩的,都說出來,我都賞你。”

    “臣……”戴庭望待要說他什麽都不要,又覺得生硬,改口道:“殿下賞的蜜煎就很好。”

    吉貞不以為然,“蜜煎算什麽?不值一提。”

    桃符又進來奉茶,戴庭望忍不住了,把茶甌一放,起身道:“殿下怎麽還不傳太醫?”

    吉貞似有所悟。怪道他盯著桃符進進出出,原來是等著她去宣太醫。

    桃符看一眼吉貞,說:“奴還是去叫太醫來看看吧?”

    “不必。”吉貞吃了兩口酪粥,放下碗,“我這會已經好了。”

    “不行,”戴庭望難得執拗起來,“還是看看放心。”

    吉貞有些詫異。

    “殿下,”戴庭望很堅決,“臣是習武的,從來沒見過誰無緣無故昏厥的,殿下這麽年輕,應該是氣血鼎盛的時候,突然昏厥……”他躊躇一下,不想說“隱疾”二字,又道:“還是得找太醫來診一診。”

    吉貞無言,兩人大眼瞪小眼。戴庭望這孩子,畢竟名門出身,小小的年紀,固執起來,一張清朗端正的臉上還頗有點分毫不讓的威勢,比戴申磊落,又比戴度大方。她不禁莞爾,對桃符道:“那你去寺外請大夫來,別傳禦醫。“

    “臣去吧。”戴庭望起身,望著吉貞。他還清晰記得,方才吉貞按住自己手,低聲交待他不要聲張。他不解其中的深意,但行事很周到,”臣出入方便些,也不會有人留意。”

    “那你去吧。”吉貞終於說,“找擅婦科的。”

    戴庭望耳朵微熱,胡亂點點頭,腳下不停往寺外去了。他自來了京都,多在宮裏,對京都還不算十分熟悉,又不能四處找同僚打聽,這一尋醫,尋了有半天功夫。吉貞原本是不在乎的,被他這一鬧,心裏也有些惴惴,靠在榻上閉目養神,等到黃昏,聽腳步聲起,她睜開眼。

    桃符把帷帳撥開,看了看吉貞的臉色,說:“戴小郎君還沒迴來……”

    吉貞“哦”一聲。

    桃符欲言又止,頓了頓,說:“徐采來了。”

    吉貞挑眉,“他來幹什麽?”

    桃符道:“奴不知道,他也不肯說。”

    吉貞想了想,嘻一笑,說道:“想是太後那日垂涎三尺的尊容嚇到他了,急著來找靠山。”

    桃符也噗一聲笑出來,忙捂住嘴,嗔怪地瞅她一眼:“殿下……”她問:“殿下見他嗎?”

    “這會沒心思,讓他在外頭等著吧。”

    他來拜見清原公主,是前思後想,天人交戰,猶豫了幾日,才下定決心,沒想到,清原公主不領情,自己竟然吃了閉門羹。一時心灰意冷,要走,見春意爛漫,又不甘心,遂在雁塔下那株古樹下盤桓片刻,轉而見進士牆上自己題名仍在,昔日意氣風發遊曲江的情景卻如同隔江看花,不甚清晰了。

    怔了一會,他定定神,又走迴清原公主的院落裏。

    桃符仍是那句話,既不讓他走,也不讓他進。知道清原公主心存刁難,他反倒不急了,孑然立在黃昏的日頭下,欣賞著山寺鑲嵌了一層金邊的飛簷鬥拱。

    驀地腦後一痛,徐采轉身一看,是被人自牆外扔進來的石頭砸個正著。石頭係在一方綾帕上,落在草中。他拾起來一看,綾帕上寫著幾句“花浮酒影”、“日照衫光”之類空洞無物的詩文,不知是哪個意圖鯉魚躍龍門的窮酸文人。

    “狗屁不通。”他撇嘴道。

    “徐郎君。”有名宮婢尋了出來。

    徐采飛快地將綾帕掖進袖子裏,見已經天色向晚,知道是來逐客了,他很知趣道:“今日已晚,不便再攪擾殿下,臣告退。”

    “別急。”那宮婢望著他笑得曖昧,“殿下說天黑路難行,郎君身有不便,可在旁邊寮房歇息,明早殿下再傳郎君說話。”

    清原公主還記得他有夜盲症……但因此就要請他在寺中留宿,沒有這個道理呀!徐采疑竇叢生,借故推辭了幾句,誰知那婢女得了吉貞的命令,軟硬兼施地,非要請他進旁邊的寮房下榻。

    徐采麵色古怪地坐在寮房榻邊,琢磨了半晌,突然失聲笑起來。

    既來之,則安之。他往榻上一倒,自暴自棄地想:被人當做公主的麵首,總比做太後麵首強,起碼公主年輕貌美!

    戴庭望這趟大夫請迴來,已經快入夜,知道是看婦科,他不便入內,隻能在院外止步,默不作聲告辭。

    大夫一來,吉貞打起精神。那大夫進了慈恩寺如蒙頭蒼蠅,隻當吉貞是哪家貴婦。望聞問切後,又細細叮囑一番,被桃符送至門外,拎著燈籠轉身走了一段,忽被人在肩頭一拍,他嚇得一個哆嗦,扭頭看去,見是接自己進寺的少年,吐舌道:“小郎君嚇死某了。”

    戴庭望一張小臉十分嚴肅,問道:“娘子是什麽病?”

    大夫笑道:“那是你……”

    戴庭望道:“是我阿姐。”

    “你姐夫在哪裏?”

    “……出門在外。”戴庭望把腰間佩玉解下來扔給他,催促道:“快說。”

    看他年紀相貌,應該是姐弟不錯。大夫接了玉佩,一五一十說道:“娘子是之前小產後,元氣大傷,近日又飲食消減,以致氣血有虧,不礙事。府上想必衣食不缺,娘子寬心靜養半年即可。”

    戴庭望愣住。

    大夫早見慣了生離死別,對小產這種事更不放在心上,拍拍戴庭望的肩頭,安撫他道:“無妨無妨,等你姐夫迴來可告訴他,先忍一忍,等個一年再要子嗣,一點問題也沒有。”

    戴庭望不知如何迴應,隻看大夫的嘴一張一合的。過了一會,總算迴過神來,打斷他道:“我送你出寺。”便拖著他的手臂,揀僻靜處將人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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