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下村新建的農家院子裏,本該安睡的點鍾此刻熱鬧非凡。


    身穿道士法袍的男人正揮舞著木劍,急促的鈴聲“叮叮當當”聽得人心煩意亂。


    “玉皇大帝授我印,王母娘娘賜我劍;九天玄女傳我法,軒轅神農助我功!”


    槐傳書百無聊賴地蹲坐坐在角落裏,看著自己的“父親”咿咿呀呀地唱個不停。


    黑壓壓的烏雲在夜空中攢動,每到這時候他都會想起很多事。


    ……


    他叫槐傳書。


    是流下村裏的孤兒。


    因為他被遺棄在槐樹下,撿到他時身上還有塊隨行玉佩,上麵雕刻兩個方字——傳書。


    他的名字就因此而來。


    誰撿的?


    當然不是麵前的“神棍”。


    他最初的“父親”是村子裏遠近聞名的窮酸乞丐——王二鐵。


    但好人不長命。


    在槐傳書三歲那年,一場疥瘡怪病直接把王二鐵帶進地下深處。


    後來輾轉許久。


    終於被現在的“父親”收養。


    一晃都已經…


    有十幾年過去了。


    ……


    “唿——”


    從迴憶中清醒。


    槐傳書深吸幾口空氣,他總覺得今晚心裏頭怪怪的。


    “怎麽樣便宜兒子,你爹我的身姿是不是酷得逼人?”


    馬端公大步流星走來。


    穿著這身袍子,加上這威風凜凜的幾步,馬端公確實有些天師府大法師那種味道了。


    “是是是,你帥慘了。”


    馬端公今年也才四十歲出頭,因為從事著跳神收驚這行當,所以大家都叫他一聲“端公”。


    具體叫什麽名字?


    槐傳書自己也不知道。


    自打四歲那年被他收養,從未見過他提及自己的真名。


    “知道就好。”


    馬端公得意地擺著手,略帶喜感的八字胡隨著他說話跳跳。


    “今晚這場子可是大單生意。等到時候賺了,大爺我就帶著你去城裏買那什麽果手機。”


    “得得得,是是是。”


    “等著我的大法師爹給我買高檔手機,到時候讓人家看看咱家的條件。”


    “嘿嘿,不和你扯了!”


    “要是餓了就自己去摸點貢品吃。看這情況,今晚起碼也得舞到後半夜。”


    今天這單子是給村子的大老板李萬善做驅邪,聽說是家裏的小孩兒半夜老“嗷嗷”的哭。


    馬端公簡單喝了口水,又繼續拿著鈴鐺和木劍開始跳大神。


    站在院子外的李家人看著請來的“馬大師”如此有排場,紛紛覺得這錢花得太值了。


    叮——


    鐺鐺、鐺鐺鐺——


    又是擊鑼打鼓,又上跳下竄。


    槐傳書一直想不明白,自己那個“便宜老爹”是怎麽扛下來的。


    但人生無常,大腸包小腸。


    偏偏就是這種“神棍”,才能賺得個盆滿缽滿。


    “請你來,叫你來;快點來,快點到。不然我抓你下去見閻王,油鍋煎你鐵棍敲。”


    “快點來,快點到;快點到,快點來;快點來,快點到…”


    就在槐傳書聽得昏昏欲睡時,莫名的膽顫忽然席卷而來。整個人不受控製地打了好幾口寒顫。


    什麽情況?


    槐傳書的瞌睡蟲頓時跑了。


    馬端公似乎並沒有察覺到什麽異常,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那從名不見經傳的地攤書裏學來的“神舞”中。


    咕嚕。


    槐傳書咽了口口水。


    異樣的感覺在他心頭縈繞,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


    好像有人在盯著我看?


    他左右掃了幾眼,李家人見夜已深沉早就迴屋睡覺了。


    “叩開陰門請陰靈,砸開陰木種陰樹。有苦有難跟我講,有仇有怨你和我報!”


    “哇呀呀呀——”


    馬端公興致勃勃地踏著地麵。


    雖然槐傳書知道自己的便宜老爹是個“假道士”,但對他這種敬業的精神還是非常認可的。


    原本他還報著那麽一絲絲存真態度,覺得自己老爹說不定可能還有幾分真本事在手。


    但自從他看見馬端公臉不紅心不跳地告訴五十多歲的大媽還有懷孕的可能。


    就最後那絲幻想也破滅了。


    自己這個老爹,的的確確是個徹頭徹尾的“神棍”。


    “請請請,來來來!”


    又是一陣聽不懂的吟唱。


    喀嚓、喀嚓、喀嚓——


    槐傳書恍惚間好像聽見齧齒動物啃食木頭的聲音?


    他再次看看四周。


    空寂寂的院子裏隻有他們父子二人,難道是老鼠?


    可能是我聽錯了。


    槐傳書晃了晃頭,轉頭從擔子裏挑點貢品吃。


    “我的兒…”


    好像有人在叫他。


    “我的兒咿……”


    他聽清了。


    的確是有人在喊他。


    “老爹,你有沒有聽——”


    !!!


    槐傳書剛轉身。


    手中的蘋果當即被嚇得掉落在地。


    馬端公像是癡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口水從他嘴邊順著下顎線滴落。


    “我、我的、兒……”


    馬端公的聲音有些魔怔。


    “老爹,老爹?”


    下一秒。


    大量的黑色液體被他吐出,馬端公像個爛醉酒鬼似的趴在地上吐個不停。


    固液混合的嘔吐物在坑坑窪窪的泥地上到處亂流,還有幾條肥碩的活蛆在地上亂扭。


    “爹、爹,老爹!”


    槐傳書徹底慌了。


    他從來沒見過這個場麵,十幾年都在活在村子裏的人哪裏能受得住這樣的畫麵。


    “你怎麽了,你別嚇我啊你。我喊人,你等著,我去找人!”


    “人呢?”


    “你們都出來啊,快來救命啊,救命啊,出事了!”


    “人呢?!”


    “都他媽跑哪裏去了!”


    咯咯咯——


    陰測測的笑聲從他身後響起。


    馬端公站起身子,幹枯的雙手抓住自己的嘴巴使勁往兩邊扯。


    我、我我我我操…


    槐傳書大叫著衝上去製止。


    馬端公嘴角因過度撕裂而流出的血液很快就把他的上衣染紅。


    接下來。


    此生難忘的畫麵在他麵前上演。


    一雙枯瘦的小手從馬端公的嗓子眼裏伸了出來,十指像是奮力刨過土,指甲蓋都盡數翻起。


    槐傳書嚇得跌落在地。


    “爹、爹…你別嚇我,你別嚇我啊,你他媽的在搞什麽啊!”


    【叮~】


    【“青年防沉迷係統”提醒您保持心態平和~】


    藕粉色的界麵陡然出現。


    耳邊“叮叮叮”的響個不停。


    【心情值-1】


    【心情值-1】


    【心情值-1】


    【心情值……】


    “嗚、嗚啊——”


    一個小小的嬰兒頭從馬端公的嗓子眼爬了出來,青紫色的臍帶和他的舌頭連為一體。


    槐傳書的腦袋“轟”的一聲瞬間空白,像是壞掉的電視機般毫無反應地跌坐地麵。


    “我,我的……”


    他甚至不懂自己看到的哪樣東西更加奇怪。


    【心情值-1】


    【心情值-1】


    【心情值-1】


    【心情值接近臨界值。】


    【請您維持心情平穩。】


    【心情值臨近臨界值。】


    【心情值臨近臨界值。】


    “這到底…”


    槐傳書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東西。


    眼前詭異的場景還在繼續,藕粉的界麵像中毒的網頁跳窗般不斷疊加。


    【警告!】


    【心情值已跌破臨界值。】


    “我、我的、兒……”


    馬端公顫顫巍巍地向他走來。


    從馬端公口中爬出來的嬰兒正抱著自己的大腿,死死盯著槐傳書的喉結。


    殷紅的血液在地麵上滑動。


    【轉換開始。】


    四周的景色和俄羅斯方塊似的解碼消散,無窮無盡的黑暗吞沒了恐懼中的槐傳書。


    “別、別別……”


    “不要,老爹,老爹!!”


    寂靜。


    黑暗。


    混沌。


    槐傳書瞬間進入到了一個黑暗的世界中,四周安靜得可怕,目光所及之處除了黑還是黑。


    我在哪兒?


    這是什麽地方?


    我爹呢,我爹呢?!


    “爹?”


    “爹!”


    “馬神棍!!!”


    話音未落。


    槐傳書腳下一空,直直掉落進無窮無盡的黑暗中。


    無數扭曲的紅字從更深處成圓筒狀出現,大量的咒文與他擦肩而過。


    信仰汙穢。


    信仰世界的汙穢。


    相信黑暗。


    相信深海的黑暗。


    奉獻身體。


    奉獻貧瘠的身體。


    ……


    咚。


    “嘔、嘔嘔——”


    槐傳書不知掉落了多久,終於在意識即將消失前摔到地麵。


    他一骨碌爬起來。


    隨後又大口大口地吐著酸水。


    等他喘著氣倚靠在樹木前才發現,自己根本就不在流下村。


    旁邊是從來沒有見過的風光,隻存在電視機裏的歐式建築現在遍地都是。


    村子裏那種“西洋有錢風”點綴著每一所住房,槐傳書堅信自己根本就沒有到過這個地方。


    我到底在哪兒?


    迷茫。


    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恐懼充斥著他的心頭。


    【您好,青年防沉迷係統—零六六號,為您服務!】


    藕粉色的界麵彈出。


    “你是誰?”


    “不對,你是什麽東西?”


    【概念描述:“青年防沉迷係統”是您的專屬貼身心理健康係統,將時刻幫助您情緒穩定。】


    “我要迴去。”


    “我要去找老爹,他還在李家院子裏,有鬼有鬼,有鬼!”


    零六六忽然陷入死寂。


    任憑槐傳書如何叫喊都沒有任何反應,就像是和手機裏還沒有完善的人工智能對話。


    槐傳書頹廢地蹲下,無助和迷惘如潮水般將大腦淹沒。


    窸窸窣窣。


    驚恐中的人總是五官敏感。


    “什,什麽東西?”


    尤其是在經曆接二連三的詭事後,現在的他神經異常敏感。


    稍有些風吹草動都聽風就是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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