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正值晌午,渭水旱橋一帶,雖比不得天橋一帶繁華,但也不缺熱鬧。


    這好不容易風雪停歇,大夥兒都約好似地出來趕集。


    “糖葫蘆!又香又甜的糖葫蘆!”


    “米桂糕!熱氣兒騰騰的米桂糕!”


    “慢點兒吃,別噎著,你也孩子真是的……”


    “……”


    餘琛行走在人群裏,周遭繁雜喧嚷的聲音聽在耳朵裏,清晰得讓他有些不習慣。


    就連周遭行人靴子踩在積雪上的沙沙聲,都叫一個明澈!


    想來也怕是那先天境界帶來的好處了。


    餘琛心裏一邊念叨,一邊混在人堆兒裏,朝著旱橋一帶的明通菜苑走。


    作為旱橋一帶的飯館兒,相比起那高朋滿座春風酒樓,明通菜苑自然沒那麽美味,相對得,這價錢嘛也沒那麽嚇人。


    雖說不打算用這些年攢下的銀錢去孝敬那流放路上當差的,但習慣了節儉的餘琛也舍不得到那春風樓去大快朵頤。


    到了菜苑,人聲鼎沸。


    餘琛點了兩隻燒雞,一盤豬頭肉,一桶米飯,花了半個時辰,吃得幹幹淨淨。


    然後在那小二驚悚的目光中,抹了抹嘴,邁開步子,走出門檻兒。


    路過旱橋時,又聽聞橋下說書人抑揚頓挫的聲兒。


    “卻說那刀臉兒大壯倆潑皮無賴,酒後生惡,殘暴異常,終是害了人命!”


    “官府捉拿之下,倆人擇路而逃,不想竟上了那清風陵!”


    “要知曉,那可憐傻女,便葬在陵上!”


    “倆人如悶頭蒼蠅,在樹林裏亂竄,卻不知早已被冤魂厲鬼所盯上!”


    “當晚月黑風高,萬籟俱寂!”


    “忽而,火把盡滅,一片漆黑之間,寒意刺骨。”


    “倆無賴隻聽淒厲哀鳴,迴蕩山間!”


    “還我命來!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說書先生表情猙獰,聲音嘶啞,讓周遭看客,雞皮疙瘩皺起!


    “倆無賴渾身顫抖,抬頭一望,隻見一披頭散發女鬼,青麵獠牙,雙目無珠,指甲三尺,撲殺而來!”


    “二人雖混賬,但哪見過這般景象?”


    “當即嚇了心神,破了膽,奪路而逃,竟是瘋癲了去!”


    砰!


    醒木一拍,說書人義正辭嚴,驚醒世人!


    “所謂天理昭昭,善惡有報,正是如此!”


    這一番演繹,活靈活現,生動形象,聽得周遭百姓那叫一個如癡如醉!


    紛紛慷慨解囊,給予錢財。


    雖不多,但足以溫飽。


    末了,說書先生看了看時辰,收起醒木折扇,便要收攤兒。


    正這這時,他仿佛想到了什麽,又是朝眾人道,“官府告示,今日午時,正是那倆潑皮無賴在正通刑場斬首示眾,大夥兒若是有空,可去看看這倆害命惡徒是如何人頭落地!”


    話音一落,眾人議論紛紛。


    偶然路過的餘琛,也是一怔。


    那刀劍和大壯,要斬首了?


    這次衙門辦事兒挺利索啊?


    嘟囔之間,他腳步一轉,就朝那正通刑場走。


    刑場位於天橋與旱橋交界地兒,腳程不過兩刻鍾,算不得遠。


    餘琛反正閑來無事,正好想去看看。


    ——親眼目睹了那傻女人的慘狀後,對刀臉兒大壯倆潑皮無賴,是個人都深惡痛絕,餘琛自然也不例外。


    看這種家夥人頭落地,那定是相當快意的,


    隻是讓有些意外的是,趕往刑場時,他竟還遇見了熟人。


    嗯,也不算熟,一麵之緣而已。


    天冷路滑時,一個青年急急忙忙,砰一聲撞在餘琛身上,摔了個七葷八素。


    餘琛低頭一看,隻見此人臉方高壯,著急忙慌的,不正是那老鞋匠的兒子?


    對方揉了揉膝蓋,抬頭一看,顯然也是認出了餘琛。


    心頭還犯嘀咕,怎麽看起來瘦瘦小小的餘琛,竟能把自己撞個趔趄?


    但方臉青年疑惑過後,也沒細想,權當是腳滑了。


    “你是……清風陵的那個看墳人?”


    和先前見到時那仿佛魔怔了的模樣比起來,將銀錢盡數還了並決定絕不再賭的方臉青年雖然因為昨晚被餘琛嚇了一頓而眼眶烏黑,但整個人的精氣神卻通泰了不少。


    看那模樣……一身輕鬆。


    麵對對方的招唿,餘琛點了點頭,轉身而走。


    不知是不是錯覺,方臉青年好像聽見對方嘀咕了一聲“浪子迴頭金不換”還是什麽的。


    但晃了晃腦袋後,他也就沒想那麽多,迴家而去了。


    他決定了,金盆洗手,重新做人。


    到了刑場,時辰剛剛到午時,所以餘琛沒機會聽到宣讀罪狀,隻看兩名手持明晃晃大刀的劊子手,一口烈酒噴在刀上,手起刀落,哢嚓一聲,人頭落地!


    表情呆傻的兩枚狼狽頭顱滾過雪地,鮮紅才噴灑出來,往正通刑場暗紅色的地麵再留下一絲痕跡。


    然後,就是百姓們熱烈的叫好聲,響徹刑場。


    罪有應得,按律當斬,惡徒伏誅,眾望所歸!


    隻是在這無比喧嚷的人潮聲裏,餘琛卻突然感覺一陣恍惚。


    十五年前,也是這樣的寒冷冬天,也是在這正通刑場,也有兩枚這樣的頭顱滾過雪地。


    ——那是餘琛的父母。


    那一年,餘琛四歲多,失去了爹娘,淪為罪人後代。


    .


    .


    當餘琛從恍惚中迴過神來的時候。


    刑場上,人已經散去了一大半,隻剩下稀稀拉拉的十來個百姓,不願離去。


    ——他們大多是被刀臉和大壯兩個潑皮無賴欺負過的,見著一幕,久久不願離去。


    直到衙門來人收屍,將那倆半拉身子和腦袋裝車,送往縫屍處時,人群方才散了。


    餘琛也在人潮中,混跡而去。


    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就仿佛隻是看了場殺頭表演那樣。


    路過旱橋集市,餘琛買了一些米,買了一些肉。


    ——今日乃是放縱一次,他可不舍得天天來下館子,還是自己燒火自己吃,來得長久一些。


    左手米,右手肉,少年看墳人為了不引人注目,還要強裝作吃力之狀,行走在集市之間,正準備走出這縣城,迴去山上。


    卻突然聽聞不遠處,哀樂傳來,如泣如訴,極為淒涼哀怨。


    他扭頭一看,卻見一對送喪行伍,走街過巷。泛黃的錢紙宛如飛雪,飄揚的銀幢唿嘯獵獵,帶起無盡離殤。


    在隊伍最前方,一個渾身素白,披麻戴孝的年輕人手捧遺像,眼眶泛紅。


    餘琛定睛一看,隻見那遺像上時一個年過半百的老者,不苟言笑,眉目肅然,一副嚴師模樣。


    餘琛一愣。


    這人,他認識。


    旱橋一帶公塾中最德高望重的教書先生,不說桃李滿天下,但也算得上是渭水縣城無人不知了。


    當然,餘琛認識他,不是因為他上過公塾,罪人後代是沒有這個資格的。


    而是因為這位先生,於他有恩。


    當初他爹娘被砍頭,流落街頭後,這位教書先生路過,曾不止一次給予餘琛吃食。


    雖不是什麽大恩大德,但餘琛卻一直銘記於心。


    可惜了,好人命不長。


    餘琛心頭,無奈一歎,就要收迴目光,繼續邁步。


    ——至於那教書先生,德高望重,家裏有不缺錢財,自然是要送上明月陵的。


    隻是當他轉身的那一刻,眼角瞥見一縷幽光閃過。


    那沉重的棺材裏,一道消瘦但挺拔的身影,竟朝他而來。


    那相貌,竟與那年輕人所抱之遺像,一模一樣!


    再配上那哀樂聲聲,錢紙陣陣,冬日暖陽仿佛都陰森了下來,更顯詭譎!


    且聽沮喪聲與鑼鼓聲裏,那鬼影幽幽而訴,“要留清白在人間……要留清白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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