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得氐惆蕭瑟,風吹花落間,似見柳生飄絮如煙如霧,已在丈夫懷中,二人相攜而去。

    上官海棠就這麽坐在迴廊邊,怔恍之際,居然真的又看到了段天涯。這一瞬間,她幾乎分不清真假,臉上呆了一呆,才如夢初醒地縱下地來,問道:“大哥?你……你還沒走嗎?”

    “走不了。”段天涯英眉緊蹙,艱難地憋出一句:“飄絮沒去。”

    “什麽?”上官海棠心中陡然生出股子希冀,但又不得不沉下臉色,喃喃道:“不該的,相雨今晨還去送她……”

    “她是說相雨在等著送我們,就先出府去了,可我收好行李趕到時,卻不見她。”段天涯的臉色很差,這下細看時,還可見他額頭上細密的汗,想來已經奔波了許久。“我一直找到現在,竟連相雨也沒見著。飄絮她就算要去哪裏,也至少給我留句話罷。”

    這下子,上官海棠心底唯餘亮著的那些微光彩,到底也漸漸磨滅了。

    迴蛇島隱居,本就是柳生飄絮的意思,她該不至臨時變心,就算她當真意生轉圜,也不必拉著相雨一同失蹤。她們兩個人又都不是江湖庸手,若遇上敵人,來者要麽很強,要麽人數眾多,使了甚麽詭計。要麽,便是相雨的病又發作……可不管哪一種,都不是好景況。

    “海棠,你想到甚麽?”段天涯也束手無策,隻能來這裏尋幫手。何況他這位兄弟聰明絕頂,向來是計謀無雙。

    可饒是上官海棠處事自若,眼下也已然變了臉色,她凝重語氣,字句頓頓地道:“或許,她和相雨,根本沒來得及留甚麽話。”

    其實這一天陰雨連綿,濕冷又有風雨,並不適合出海渡船。

    這樣的天候裏,那些住著漏風裹雨屋子的人早已蜷縮受凍,這樣的世道下,這些人的數目也隻會越來越多。

    享樂的永遠是站在高處的人。他們住在黛瓦琉璃的屋簷下,坐的圈椅是實心紅木,飲酒用的是玉盞金樽,根本不用為一件寒衣發愁。

    有錢的人通常怕死,故以就連身後的棺杶,他們也早用金絲楠木打好了。

    不過天底下還有一種人,坐擁榮華卻不懼生死,打好的棺杶,也是為了隨時將自己放進去。這樣的人心裏是有病的,多數脾氣還都很大,眼下這一個,豈非就正在發火——

    “永遠是這副死樣子!”

    青玉杯盞四碎在地,裏頭的玉液瓊漿,都濺在三千兩銀子一塊的波斯地毯上。那是有些窮人家盡一生也積攢不到的財富。

    可這人卻不在乎。倒不是說她如何奢靡浪費,她其實也做過窮人,捱過苦日子,她的錢也並非從天而降,都是流血流淚換來的。

    但她想要的全不是這些。

    她拚了命站在今天這個位子上,所求的東西卻仍是不得,怎不惱怒?

    “沒有用的東西,該扔了!”她滿頭銀絲,不知是否正是為此愁白的。她發怒的時候胸口也跟著起伏,咬牙切齒,眼中血絲,很是瘮人。

    每當這個時候,就需要有聰明的手下站出來,替她排憂解難。至少你開口以後,不能讓她更憤怒。這手下不止要有靈活的頭腦,更要具備一張能說會道的嘴。

    房芷君顯然不是這一類人,但她的師姊卻要比她更能成事。

    青禾眼下就敢站出來,麵對這個怒氣衝衝的可怕女人,胸有成竹地說:“不定那蠱蟲就沒養成,此毒噬人心,使人入魔嗜殺,或許隻是因為她還沒有殺過噬心之人,需要一些人血……”

    白發女人的臉色才慢慢緩和了些,在起伏的胸口平息時,她用陰沉沉的嗓音道:“好,那便丟一個人去給她殺。”

    房芷君插嘴問:“丟誰?”

    她這麽個大大咧咧的脾性,向來不討上頭的喜,果然白發女人眉頭又皺,聲音已有些不耐,說:“不是現成有一個麽?”

    青禾忙搶口道:“師妹的意思是,那人……會否還有用處?”

    白發女人冷笑吟吟,說:“從段天涯願意隨她退隱江湖時,她的用處早便使盡了。等她死後,你們把人頭送過去,想要的東西還不手到擒來?又何須一定要是活的?”

    她風輕雲淡,就定了別人的生死。涼薄的聲音,聽起來比蕭瑟的風嘯還冷漠。

    冷風吹過一片茂密的長草時,天光已經漸暗。這些長草瘋狂向上竄,就如無人照料的荒草一般。可在這處奢華高貴的山莊內,怎會容許有這麽荒鄙的野物出現?

    或許因為這裏的主人本就有一顆矛盾的心。她喜歡享受奢靡,卻也同時需要心靈的慰藉——那是多年以前,她曾住過的小木屋,破敗簡陋,門前就是有這麽樣一堆長草,瘋竄得及人高,草間還有一口井,並非枯井,那裏頭的水雖然不甚清澈,卻是她和母親過活的甘泉。

    此時這長草間的石井,在夕陽的餘暉之下看來,也似已枯竭。既然是心懷舊物,自然要做得近乎逼真。此間的主人就完全有這樣的本事,而且做得遊刃有餘,算得她得意之作。

    所以這井中當然也有水,也是帶著些泥土的黃水,被這麽樣的水浸泡過的傷口,就像被鹽漬的肉,如果肉也有感知,那一定會覺得很疼。

    柳生飄絮就已經疼得臉色蒼白,連那雙冷淡的目中也已露出痛苦之色。

    那天她在和相雨告別,話還未說上幾句,腳下的土地竟忽然裂開,露出個新翻泥土的陷阱來,幾乎是同時,那渡口等候的船夫一聲吆喝,座船的艙門就打開了,每一間艙內都伸出舉著弓.弩的半個人來。

    □□就似暴雨般射向跌落的她們,仗著地勢自上而下,來勢更猛。沒有幾個眨眼留給她們思忖,在足下剛踏到陷阱底部早已備好的尖刀陣時,柳生飄絮隻覺相雨拉住了自己的手,用力狠推一把,叫了聲:“上去!”

    身經百戰的武林高手,通常都有極強的應變能力。柳生飄絮被這麽一推,立明其意,借力用輕功竄了上去,同時伸手摸到懷裏的撒菱。

    她今日是出來見朋友,□□沒有帶在身邊,卻幸虧衣襟裏還有幾枚撒菱。這本是東瀛忍者用於撤退的刃具,可身臨此境,也隻能將防具當暗器用。

    寒星點點,比流星還快地飛了出去,柳生飄絮並非忍者裏的庸手,出招很是到位,這光芒過處,艙門邊的弓.弩手就一個個慘叫著癱倒。

    她搶得這麽個時機,頭先想到的便是反撲迴陷阱洞邊,畢竟那裏還有托她出來的人。

    便在這時,她竟聽得唿唿風響,是利刃破風之音,來勢比適才更疾,卻未聞如刀劍般抖刃的錚鳴聲,這麽說……竟然還有一枝□□!

    柳生飄絮還未看向射箭之人,卻已聽到其張揚又跋扈的嗓音——

    “沒有用的東西們,還要姑奶奶親自動手!”

    她稍一遲疑,還是沒有迴頭,身子已撲在了洞邊,就看到葉相雨整個人正吊在半空,手裏握著那把光陽黑劍,劍刃被插在陷阱壁上,腳下是密密麻麻的尖刀,寒光凜凜。

    柳生飄絮連忙伸手給她,也叫一聲:“上來!”

    她隻記得自己拉住葉相雨出了陷阱,果然那隻□□便如期而至,正刺到她的小腿裏,一股刺痛突然傳入骨髓,這射箭之人內功好生淩厲,那箭頭好像已戳進了她的骨頭。

    昏過去前,她似乎聽到葉相雨在大聲喊著:“房芷君!你又暗箭傷人!”

    ——怎麽隻不過中了一箭便要暈倒?

    這個問題在柳生飄絮醒來時,終於才明白。

    睜開眼時,她發覺自己身處這口破井之中,腿上還插著□□,幸虧不曾塗毒。

    於是她咬牙將箭頭折斷,卻不敢拔,因為四下陰冷潮濕,井水都是帶泥的,拔箭隻會讓傷口流血更多,又不曾有藥,遭這泥水一泡,潰膿起來,這條腿便殘廢了。

    看起來這口井不算很深,她歇了一會子,就想忍痛用輕功遊壁上去。

    可是失敗了。因為她渾身提不起半點真氣——原來,房芷君那枝□□上使了手腳。大抵是那種令武功高手昏迷後,內力盡失的藥。

    冰冷的井水不深,卻足夠將她的小腿包圍,柳生飄絮濕淋淋地站在那裏,冷得不停地發抖。

    這時有人在井上走了過來,腳步很輕,可身後似乎還拖著甚麽沉沉的東西,沙沙作響。柳生飄絮一抬頭,便見一團黑影被拋下來,同時聽到一個人聲喊:“接住你的朋友!”

    她心頭一凜,忙張臂把這團黑影接在懷中。幸好這井不算很深,落下來的影子也不算重,即便不能運氣去接,她的胳膊也沒有折斷。

    果然一看,這是個黑衣黑袍的人,當真正是她的朋友。

    葉相雨眼下並非是昏迷的,卻不知被這些人帶去做了什麽事,臉色煞白,眼波無神,像是大病了一場。

    “你怎麽樣?”柳生飄絮皺眉問。

    葉相雨艱難地迴過神來,卻還是沒有力氣,隻能倚靠著她,說:“被放了點血,還……還死不了。”但她說話的語聲已經很虛弱。

    此時那上頭的人又喊話了:“你們聽好,七天,隻有七天限期,你們兩個人,隻能活著出去一個!”

    那是青禾的聲音,房芷君的師姊,可——這算什麽?死亡遊戲?

    柳生飄絮冷眉挑起,冽聲道:“你說隻有一個便一個嗎?”

    青禾哼的一聲,道:“若是不信,你大可掙紮出來看看,我的劍斬人頭,一劍便是一個。不過……”她說著又得意地笑了笑,“你們眼下,怕是連這區區一口井也爬不上來了罷。”

    葉相雨聽得惱怒,沉聲喝道:“你們這麽樣做,究竟又有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隻是你不是個人。”青禾笑著望下來,道:“要不了七天,你就會把身邊的美人兒,撕成一塊塊的血肉了……”

    “你!”葉相雨怒目而視,卻隻能仰望到青禾從井口伏著的半個身子。

    “別動氣,那隻會加快你體內蠱毒的流竄,而今你二人皆沒了武功,青霜傀儡毒發起來……”她似乎樂於享受這樣折磨別人,又或許隻是喜歡看葉相雨吃癟,甚至還說:“不過你可悠著點兒,師祖說了,得留這美人一顆頭顱,讓我看著,可不能被你咬裂了、不成形……”

    ※※※※※※※※※※※※※※※※※※※※

    變態人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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