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已不是曙起霧濃之時,但又不到晌午,市集上熱鬧得有些吵。葉相雨穿了女裝,把鬢發綰作好看的髻,沒了男裝袍子寬大沉重的束縛,她覺得渾身也輕快得像要飛起來。

    那日遇上歸海一刀發作的病,居然又奇也哉的好了,轉眼快兩個月過去,依舊風平浪靜,雨過無痕。難道這就是所說的,兩個有病之人靠近,隻會讓病更重嗎?

    她舒展了一下胳膊,迎著東邊的暖光,朝旁邊道:“今日在酒樓定席的是上官兄,咱們先去吃喝上,不大好罷?”

    挽著她胳膊的人就嘻嘻地笑說:“皇兄說是要停她的差,卻還不是折騰了這麽久,今晨最後收尾,她早早便去了,不定忙活到什麽時候呢,咱們不必等她。再說啦,本郡主的生辰,我最大!”

    雲羅身上的緞子羅裙迎著光,如碧水湖一樣好看,她的眼睛也很大,裏頭亮亮的,說:“早間我讓你來天下第一莊嚐早茶,你怎麽也不來?”

    葉相雨眼珠子一轉,笑道:“我不告訴你。”

    雲羅撅起嘴來,道:“神神秘秘的,不會是……”她揪著葉相雨的衣角,眼底的光芒就更亮了,“你不會是去給我準備生辰禮物了罷!”

    葉相雨卻偏著頭,作勢摸了摸鼻子,道:“禮物?哎呀,我忘的一幹二淨,這可如何是好?”

    雲羅看她的臉色,哼著去掐她腰,說:“你越來越學壞了!”

    京城最好的酒樓,被包下整整一層,但其實來吃飯的也不過三個人而已。

    雲羅雖是錦衣玉食的皇族,但這麽樣鋪張,倒多是圖個自在清淨,她便可以端著酒盞站起來,像江湖豪俠一般衝眾人道:“來,咱們幾個快意瀟灑,喝上幾杯!”

    上官海棠這時多是會勸誡她:“少貪杯,夜裏還要入宮,太後為你預備了宴會,若是吃醉酒起不來身,那怎麽成?”

    其實雲羅曾經很想問,這個人事事循規蹈矩,活得累不累?可慢慢的,她不想問了,隻因她已瞧得很清楚。

    禁不住把藏在袖下的一隻手拈起來,拇指與食指摩挲著,仿佛還能感受到那時,摸在上官海棠手腕傷疤上的艱澀。

    “就因為今晚的酒席不自在,我才要你安排午間這一場嘛。”她嘟著嘴說的話,分明應當是撒嬌的語氣,卻怎麽聽起來有些悲傷。

    葉相雨好像也感覺到了,忍不住說:“上官兄,你便讓她痛快飲上幾杯,咱們看顧著些,也就是了。”

    “看,還是相雨對我好!”雲羅又明媚地笑了,把記憶裏那塊疤痕暫時抹去不想,甚至還衝葉相雨眨巴著眼睛,道:“對啦,儀賓也就罷了,我晚上還能鬧她,你今晚又不去,可得把送我的禮物留下。”

    葉相雨熬不過她,告饒道:“郡主娘娘,我給、我給還不成?”

    嬉笑間,卻聽到廂房的門被打開了。坐西向東的房間此時就照進片片光來,分明是晴日的光陽,怎麽卻有股子冷?這層樓皆被包下了,店伴不得吩咐也不會上來,卻哪裏來的人?

    這個人立在門邊的時候,外頭又好像迷漫起晨霧來,分明都快近午時,又怎會生霧?

    或許那隻不過是眾人眼裏的霧,如煙氤氳,她們用力眨眼,才終於看清了這個人的臉。

    這張臉上永遠沒多大神情,冷冰冰卻不容忽視其美。

    雲羅怔地呆了,磕絆地小聲道:“我……我沒給段府下帖子呀……”她忙著解釋,好似生怕誰不高興一樣。

    柳生飄絮自然也沒有給她為難——

    “我來給相雨送樣東西,就走。”她冷淡的語氣仿佛在說:我不過是個過客,絕不打攪你們。

    雲羅反被她說得很是過意不去,忙道:“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葉相雨便怔怔的,看到她把一串鑰匙拋過來,薄唇輕啟道:“葉夫人讓我交給你,說她要出去幾日,怕你沒帶在身上。”

    “我娘出遠門了?”葉相雨吃了一驚,埋怨道:“她怎麽也不同我知會一句,真是的……”

    “據說隻離開三五日而已,卻不知要去何處。”柳生飄絮仍是站在門口,沒有踏進一步。“我也是今晨上街碰見了,她說你在這裏,還不知甚麽時候迴去,才讓我轉托一道。”

    葉相雨想了想,大概清楚婁夢卿去了哪裏——從前小姑姑的住處。

    雖然好奇娘親時常去那裏做甚麽,也好奇那地方的所在,可婁夢卿不讓她問,連出門去也專挑她不在家的時候,葉相雨倒也隻能壓下這股子好奇心,老老實實把鑰匙收好。

    柳生飄絮這才像達成一件極難的任務般,舒了口氣,緊繃的臉龐似乎也輕鬆許多,她衝葉相雨點點頭,意思是“我要走了”,腳步確實也盈轉,朝門邊走去。

    她的背影纖細,竟卻讓人瞧出幾分蕭索來。好像這一場宴席上,大家都是歡歡喜喜的朋友,唯有她,永遠孤零零一個人。

    雲羅也不知走了什麽魔,居然鬼使神差喊了一聲:“飄絮姊姊,來都來了,不如一起坐下吃頓飯。”

    起先是怕有人生氣,脫口而出的話並非故意得罪,說出來就愧悔了,其實在雲羅心裏,對她到底是憐惜的。

    柳生飄絮頓住了腳跟,稍稍側過一點身子來,唇微動,剛想說話,卻聽又一人道:“便留下罷。”

    葉相雨也開口了,隻因心裏清楚柳生飄絮這個人,看似拒人於千裏之外,實則最怕寂寞,正如曾經飄絮所言,大抵她和自己是同一類人,怕身邊人走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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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下罷,好不好?”

    葉相雨又重複問了一遍,柳生飄絮聽她這般央討,嘴裏婉拒的話終究是沒輾轉出口,輕輕歎了一聲,走迴桌邊坐下來。

    其實,誰不想有朋友呢?

    葉相雨生怕她拒絕,鬧得僵,得虧她居然給了大夥台階下,忙著叫店伴添碗筷,又拿酒盞過來給她斟酒。

    柳生飄絮看她提起酒壺,卻道:“我喝茶便是。”

    葉相雨頓住手,不解道:“怎麽了?”

    柳生飄絮拿手輕輕撫上小腹,眼波裏如深海般幽冷,由眼窺心,仿佛她的心此時也是冰冷的,她為難地忖了忖,還是小聲道:“大夫說了,不能沾酒。”

    這句話說出來,周遭一時都靜了。這是句意味深長的話,細細咀嚼,便能嚐出酸和苦來。葉相雨吃驚地望著她,久久說不出話。

    此時卻聽有人笑了一聲,“那還真是恭喜了。”

    一直默不作聲的上官海棠,居然說了一句話。這句話似乎帶了冷哂,更有絲絲苦澀。

    眾人的目光齊齊望過去,見她眼眸低垂著,看向擱在桌上的杯盞,裏頭瓊漿玉液盈盈晃晃,映著她眸子裏點點如針。

    上官海棠沒有抬眸,言罷後又迴到不聲不響的容狀,仿佛適才呢喃之人並非是她。她的臉看來是那麽蒼白,但一雙眼睛卻亮得可怕。

    柳生飄絮不禁暗自提了一口氣,說不出是哀傷還是氣惱。她並非是專門留下來說這些話的,隻是相雨問了,不好不答。可這個人眼下是甚麽意思?覺得自己又在故意氣她麽?

    葉相雨愣了半天才理清楚,一時間也不禁心頭發酸,怔道:“是啊,恭……恭喜你。”

    雲羅相比卻不從容得多,她迴過神來,甚至都忍不住叫了出聲:“真……真的嗎!”

    柳生飄絮淡淡瞥了上官海棠一眼,見她低沉的臉已有些扭曲,情緒中不禁又生了些快意,嘴角竟勾起一抹淡笑來,眼光迴向雲羅,說:“郡主娘娘甚麽時候趕緊?”

    雲羅先是一呆,隨即反應過來,粉頰上一時紅,一時又蒼白,道:“我……儀賓她……你……”

    她結結巴巴,講些不成段的隻言片語,其實是想說,我與儀賓雖有夫妻之名,但你難道不知她也是女子?

    可當著葉相雨的麵,她又不好把話吐露,一來此處在宮外魚龍混雜的酒樓,上官海棠的女兒身份若給隔牆有耳的聽了去,必定惹來欺君重罪,二則她心裏多少清楚葉相雨對柳生飄絮的心思,可相雨卻並不曉得上官海棠也是女子,若是知道了,最難過的人怕就是她。

    看不得這麽個千迴百轉,卻盡是在為別人思量的人被一句話哽住,上官海棠終於說道:“郡主自己便是個孩子,我照顧她已是費力勞神了,此事對我們為時尚早,不提也罷。”

    我們?

    柳生飄絮禁不住眉頭一挑,看了過去,不同於方才輕輕瞥過,這下卻是凝視。上官海棠居然也沒有躲閃,但她的身子看得出開始顫抖,已漸漸無法控製自己。

    “大嫂需顧及身孕,盡跟著我們吃這些外頭的東西,恐怕不好。”她謔的站了起來,道:“還是我送大嫂迴去罷。”

    “海棠……”雲羅在旁邊小聲地勸了一句,葉相雨也被兩人的氣氛唬壞了,再看柳生飄絮的臉,果然變得又青又白。

    可是她不曾發作,漸漸沉寂下來,也許就是怒極轉淡,隻用力咬著顫抖的嘴唇說:“不必了,我自己能走。”

    柳生飄絮孑然的影子散在光陽中,上官海棠眸子裏的神采也跟著渙滅掉了。

    葉相雨麵色凝重,想追又不好追,隻能先擔憂地問了一句:“上官兄,你還好?”

    上官海棠擺了擺手,笑得很是勉強,又轉頭對雲羅說:“對不住,這本是你的生辰宴,大家應當歡歡喜喜的,怪我……”

    雲羅搖頭,當然知道不能怪她。前段日子在段府裏,聽得段天涯對飄絮的種種溫存體貼,無不如針一般刺著上官海棠的心,何況眼下更得知了這麽個消息——

    試問這天底下,誰又能承受得住呢?

    此時如果身上任何地方有什麽疤痕,上官海棠一定會不由自主地將它們撓破,撓得血肉淋漓。一個人在這世上過活,怎麽會有這樣子累?她一忍再忍,已經幾乎快要發瘋。

    柳生飄絮也快瘋了。

    在那一聲又一聲的大嫂中,她連冷嘲熱諷的力氣也使不出來。

    想想便有些氣惱,那個人為甚麽和雲羅舉案齊眉了,還要來呷自己的酸?分明推自己入萬丈深淵的是她,為甚麽又不索性狠心到底,反來說這些話,又攪得人心湖大亂。

    水霧氤氳。

    柳生飄絮把身子浸在水裏,水是冰冷的,凍得她渾身哆嗦,那霧氣也隻是冷氣而已。一個有身孕的人,本不該如此不愛惜身體。

    可她這麽樣折磨自己,隻是想讓身體痛苦一點,或許便能蓋過心痛。正如她去刺青——

    那青絲並未完全遮住的肩後,隔著水霧,隱隱可見有個上色的紋身。

    葉相雨曾好奇她文的是甚麽。原來是一朵花。

    花不大,卻上色精巧,白中透粉的花瓣下,襯著疊萼,勾勒的線影,頗現梅之風骨、柳之輕盈,但這花既非梅,更不是柳。

    隻恐夜深花睡去,爭如解語?這綻姿瀟灑,又頗具高雅之風的花,便隻有解語花了。

    解語花,又名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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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也沒有做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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