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並非華麗的莊院,甚至連燈也沒有一盞。雨停之後,夤夜將盡,有誰會來這陰森的樹林?

    月色淡薄照下,不甚明亮,朱無視的臉色看起來就更詭異。

    “東西在哪裏?”

    他對麵一個人輕笑,衣袍上的寶石還映著月光。“我好歹也是位做營生的,買賣人最講個仁義,既已約定,難道神侯還信不過萬某?”

    朱無視道:“東西雖輕如鴻毛,可份量卻堪比大明半壁江山,本王怎能不小心謹慎?”

    萬三千哼了一聲,從袖子裏摸出個比巴掌大些的紅木盒子,拋扔給他,道:“神侯的算盤子向來打得響,又還怕虧什麽本錢?”

    朱無視笑了笑,居然看也不看,把盒子收好,道:“萬大官人不幫我,本王如何把郡主娘娘的儀賓送進你府第?”

    萬三千濃眉皺起,說:“我還是在想,你真有法子替我周全此事?”

    朱無視負手而立,昂然道:“倘若你信不過我,大可不必做這筆生意便是。”

    “你是他的義父,這天下間若你也不能,恐怕也再無人能夠了。隻是……”萬三千遲疑道:“他好好一個端雅君子,如何肯做那種事?”

    朱無視淡淡一笑,“她肯的。因為她本就沒有理由不肯。”說罷臉色收斂,慢慢變得莊重。“另一件事,查到沒有?”

    “有些眉目。”

    “在京城嗎?”

    萬三千道:“還不確定,再給我一些時日。”

    朱無視似笑非笑,說:“最好在你大婚前。”

    “那是自然。”萬三千也笑了,至少皮麵上是笑著的。生意人的心有時甚至比女子還難看破。

    “天涯那邊有甚麽動靜?”

    “沒有,段府裏無人出來,就連做飯吃的肥雞和大骨都是托侍衛去買的。”

    朱無視眉頭挑起,問:“他那個老婆,也不曾出來過?”

    萬三千道:“她若出來,不需我的人,大內高手就先發覺了。”

    誠然,防衛嚴密的段府,段天涯兩人若想出來,是極為不易的——除非有第三個人接應。

    葉相雨黑袍竹笠,躲在段府外的一株高樹上。天光快亮了,侍衛們也將換班。她手裏緊緊握著一根細竹筒,又想起柳生飄絮的話來。

    “你能信我不信?”

    她披著自己的外袍,臉色煞白,眼睛裏哭過後還有紅色。“我同你擔保,這東西折損不了你在意的任何人。”

    “東巡以後,我好像就已同你講過,這天下由誰來做皇帝,我是不在意的。不過你們謀算的黨爭,我也不想牽涉其中。”葉相雨道:“我本一介江湖草莽,恩怨情仇倒是見過不少,也曾親身所曆,除此之外……”

    “那麽你為什麽還不走?”柳生飄絮打斷了她,問:“你的家仇已報,還留在京城這鬼地方做什麽?為了還天下第一莊的人情麽?”

    “天下第一莊的恩,我已報過了。曹正淳雖未死於我手,卻到底是我傷了他脈門,破了他的天罡童子功。”葉相雨道:“我留下來,是為了還另一份人情。”

    “哦?”柳生飄絮看著她。“黃字第一號,你該不會是欠了神侯的人情罷?”

    “不是。”

    柳生飄絮淡淡道:“那就無妨了。”

    “什麽意思?”

    “你說你是江湖中人,不管朝廷的閑事。但我托你送的消息,倒真也無關皇權黨爭,你做得來,也可以做的。”

    她說得很真誠,葉相雨禁不住問:“皇上東巡時,刺殺他的人是你,此事無關奪權,又是什麽?”

    “左右是一點江湖兒女,恩怨情仇的事。”柳生飄絮道:“是以我說,你管得了。”

    京郊十裏,浮白酒樓。

    朝露日曦時,葉相雨已用輕功奔了十裏。

    “人生當浮一大白,這名字倒是瀟灑快意。”

    她看了眼酒樓的牌匾,走進去,裏頭不大,卻也有上下兩層,打點得齊整。可直到她揀定落座,也沒有店伴過來問語,倒是奇怪。

    左右看過,見鄰幾桌的客人都自顧自飲酒,也不交談,與尋常酒樓裏頭的喧鬧大相徑庭。

    這時有人說話了。

    “觀棋不語,殊不知這品酒亦然。好酒是要靜靜嚐的,怎能如莽夫走卒般於說笑間牛飲?”

    葉相雨循聲望去,見是櫃台邊坐著的一個白胡須老人,他身材幹瘦,眼裏卻盈盈有光。

    葉相雨歎道:“你這酒家還真奇怪,這酒又不是茶,總要慢斟慢飲,有的烈酒配英雄,豈非正是豪氣幹雲,大碗三十下肚?”

    那掌櫃笑眯眯道:“小兄弟興許沒聽懂我的話。在這裏,你當然也可豪飲百杯,但凡用心品酒,便不算負了我家精釀的好酒了。”

    “你家都有什麽酒?”

    “酒是襯人的,我在這裏做了二十年買賣,看一眼便知客人適合哪一種酒。”

    葉相雨倒是好奇,問:“那你看我怎樣?”

    老掌櫃摸摸胡子,道:“桑之落矣,其黃而隕。小兄弟不如來一杯桑落酒品一品如何?”

    “為何偏是桑落?”

    “桑落酒清白若滌漿,餘香不與它同,正如小兄弟其人,清澈明亮。”

    葉相雨輕輕笑了一聲,也不予評。

    掌櫃便問:“我說的不對?”

    “不知道。”葉相雨說:“連我自己也瞧不清自己。”她話鋒一轉,伸手指向樓梯之上,說:“掌櫃如是能人異士,不妨看一看那邊坐著的姑娘,襯什麽酒?”

    二層上確是坐著個女子,紫衣墨發,膚白如玉。那掌櫃望了望,哈哈一笑,說:“依老朽之見,莫若桂花樹下埋的那一壇鑒湖女兒紅。”

    葉相雨也笑了,卻是衝著角落那女子。“人家老板要你喝女兒紅,你可別再兇巴巴的,嫁不出去,倒辜負了人家一片好心。”

    那女子終於站了起來,一個遊移身法,縱躍而下,輕功可俊。她走到葉相雨跟前,一雙眼眉間怒氣橫生,狠狠一拍桌子,“姓葉的,本姑娘不去招你,你倒來惹我,活得不耐煩了嗎!”

    這個人柳葉眉倒豎,竟是房芷君。

    葉相雨看到她的時候,便知這接消息之人是誰。所以當下微微一笑,道:“我不惹你,你怎會過來?不過來,又怎拿我的東西?”

    房芷君臉色變了變,有些張口結舌,恨恨瞪了她一眼,道:“莫名其妙。”

    修羅仙子罵完這句,居然就走出了酒樓,半點不似她平時愛找人麻煩的脾性。

    葉相雨心知有鬼,酒也不喝,忙跟了上去。房芷君卻走得很快,像是要趕去哪裏,葉相雨也邁開步子,待用輕功追上,卻忽然有人從身後扳住了她的肩。

    “小兄弟走這麽急?”

    葉相雨迴過頭來,見酒樓的掌櫃正似笑非笑地立在跟前,他麵上白須隨風而顫,眼微眯著,說是慈祥,倒又隱有一分深不可測。

    葉相雨冷冷一笑,道:“我左右是要將東西給你們的,青禾道姑,你又何必著急?”

    那掌櫃身子一凜,問:“你怎曉得?”

    葉相雨道:“掌櫃的一把年紀,走路來趕我卻如此精神矍鑠,比有些病弱的年輕人還要矯健,想來便隻有兩種可能。要麽他內力高深,要麽他根本就不是個老人。而你,顯然不屬於第一種。”

    青禾的臉色一沉,喝道:“狂妄!”

    葉相雨道:“不敢,我隻是受人之托來送東西。”

    青禾冷笑道:“可你不隻想送東西。”

    葉相雨道:“你們曾在我身上做了手腳,害得我又疼又吐血,現在竟還和東瀛人有聯係,我當然要知道這後頭的真相。”

    青禾冷聲道:“想知道,怎麽不去問讓你送東西來的人?”

    葉相雨便笑:“我這人不喜歡強迫朋友,偏愛逼我不喜歡的人。”

    青禾道:“你以為我會說?”

    葉相雨道:“至少你還想要我身上的東西。”

    “師姊,廢什麽話,搶過來便是了!”這聲方落,便有一根九節鞭從葉相雨側臉擦過去。

    房芷君去而複返,氣勢洶洶,手臂迴收之間,那鞭頭上的銀鏢也如反起之蛇,倒仰著頭襲來。葉相雨側身一躲,避開毒蛇的利牙,手中黑劍也已出鞘!

    青禾用力咬著牙,眼睛裏映出血絲,她看到葉相雨的劍是黑色,但劍光卻是雪亮的,就像是閃電。

    葉相雨出招之時,仿佛有股子力道在牽引著,使得她挺劍更快,寒芒也更冷冽。她幾乎失去了意識,想不起自己用的是哪一招式,直到有鮮血濺出來,在她眼前綻開了花。

    有人驚唿,有人悶哼,葉相雨瞧見的光景也變得有些發紅。

    忽然之間,一股勁力拍在她後脖頸下方,葉相雨登時渾身一股熱氣衝湧,從丹田而上,直竄首腦,她眼前一黑,隻覺世間在天旋地轉,卻也始終如此混沌、無光。

    嘀嗒,嘀嗒,像是昨夜落雨的聲音。

    葉相雨人沒睜眼,靈台倒漸漸清明起來。她在哪裏?柳生飄絮托送的東西呢?

    她心驚肉跳,想摸一摸自己懷裏,卻覺渾身僵硬如死屍,不能動彈。難不成她已然是死了?

    ——“你的兩個好徒弟,打了她的大椎穴?”

    便在這時,葉相雨居然聽到有人說話,這聲分明出自個麗音女子,卻冷如冰霜,不帶一絲感情,想必是個漠然之人。她屏息凝神,又聽另一人迴道:“彼時她又要發作,若非如此,隻怕治不住人,還丟了消息。”

    迴答的這人聲音好熟!葉相雨拚命地想,想究竟在哪裏聽過,而先前那道冷冷的聲音又說話了:“消息我已經看過。”

    葉相雨聞言心中大震,暗道:果然身上的東西不見了。卻不知這些人又是誰?

    “想不到,她真的肯。”那個熟悉的嗓音又說。

    “她當然肯,否則……就隻能死。”冷冽的女人漫不經心地道:“這個人現在如一粒不黑不白的棋子,又偏偏身居要位,若有朝一日反骨,那豈非要天下大亂?”

    她語氣冷漠,仿佛並非在決定別人的生死,而是在和人閑話家常。

    迴她的那人便說:“是,事情沒做成以前,便甚麽也有可能,好在我們並非隻有一條路。”

    那冷漠的女人輕輕一笑,問:“人在裏麵?”

    “是,青禾出手不重,大椎穴上雖真氣衝湧,倒也未曾有礙,想來,她一直養得很好。”

    “我去瞧瞧。”

    葉相雨聽到這裏時,禁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她渾身還是不能動,也不敢睜眼。

    外頭女人的腳步聲漸漸近了,這種腳步聲就像是中元節來人間勾魂的陰差,輕輕停在身邊。

    葉相雨能感覺到這人在看她。因為那道目光冰冷而瘮人,就算闔著眸子也覺得提心懸膽。

    就在她幾乎要堅持不住時,這個人卻開始走路,一步一步,在自己跟前來迴踱著。

    這一次這人的腳步卻踏得很沉,沉重如腿上綁著大石塊。她也走得很慢,每一下都仿佛石頭,砸在葉相雨心上。

    她終於忍不住,微微掀開了一絲眼簾。

    可還沒窺視見這人的樣貌,葉相雨就後悔了。

    因為忽然之間,她的脖頸被這人死死扼住,那力道大得仿佛要將她頸椎也捏碎,葉相雨就算睜開了眼,也隻瞧得見蒙蒙的一個人影。

    她體內的毒方發作過,經脈真氣皆很虛弱,哪裏經得住這突如其來的一擊,當下便頭暈眼花,昏昏沉沉了。

    但假若有人要衝過來掐死你,你會不會拚了命抵抗?想必任誰都要搏這一下的,不管當時你是什麽景況。

    葉相雨當然也有這麽樣的心,於是她奮力揮著手臂,拍打眼前的這個瘋子。她隻可以朦朦朧朧瞧得見,這是個長發的女人。

    這女子嘴裏還在喊著淒厲的言語,一字一句,叫嚷的竟是:“你怎麽還不死?你為什麽還活在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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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你們又可以競猜劇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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