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這種地方,集市喧鬧,人叢張袂成陰。但總有陽光照不到的小暗巷。這些巷子狹擠昏暗,或是大戶人家的後院牆外,或是臨街生意人住的前店後居。

    這裏也做私下買賣,有許多拿不上門麵,但又確是有人會買的東西,便在這裏販賣。眼下黃昏至時,夜市也還沒開,閃身從主街到小巷裏的人不多,甚至可以說屈指可數。

    小販從自家那扇破落脫了漆的木門後走出來,伸一個懶腰,還沒來得及為自己是這條巷子裏最早開夜市的一個而引以為豪,就見外頭走進來一個女子。

    她的身姿搖曳,如同巷口的夕顏花。但當她走到昏黃的夕陽下時,小販卻見她穿的是一身綠衣裳。淡綠色分明該像春日,可在這暗巷中卻讓人瞧出股子森然來。

    小販挽吊著一隻褲腿,怔怔的望了她半晌,才聽這個人說了一句話。

    她的聲音也很陰冷,就算她人生得很美,也實在讓人不敢生甚麽非分之想。

    小販愕然一愣,對她這麽副模樣說這種話好似有些難以置信,怔道:“甚……甚麽?”

    這個人皺起了眉頭,眼神裏透出股不耐煩,甚至更有一層淡淡的殺意。小販禁不住吞了口唾,倒抽一口涼氣,他覺得這女子是個惹不起的煞星,於是忙說:“有有,我進屋拿去!”

    煞星終於走出了小巷,她的臉在暮光下被照得更蒼白。她獨個人慢慢地走,好像夜幕降臨時陰間到塵的走屍,孤涼淒清,又陰惻瘮人。

    段府門前,車馬已備,段天涯立於夜風中,像是等了許久。

    “買到了?”

    柳生飄絮嗯的一聲,點點頭,段天涯把披風替她係上,笑說:“什麽禮物,非要你趕著跑一趟,依我說,府裏備的那卷雪夜幽蘭圖就挺好。”

    柳生飄絮淡淡笑了笑,抱緊了懷裏一個布包袱,沒有作答。

    車馬終於遠去,在夜色裏漸漸隱沒。街角的黑袍人眼望而立,也迴頭牽了自己的馬來,驅之而行。

    他們要去的是同一個地方。

    護龍山莊裏今日極是熱鬧,素心認了個幹女兒,很是開懷,特宴大家聚來相會。

    四大密探中除去歸海一刀,倒是都皆家眷到了。難得見她展顏如此,朱無視也擱下朝堂暗鬥,和眾人落座飲食。又或許,他隻是想借此試探,瞧瞧在場中人,誰是友,誰為敵。

    葉相雨若有似無地望了一眼斜對桌,那人眉目依舊,隻仿佛又更冷冽了些,透著骨子裏的不堪近,麵色也和從暗巷裏出來時一般蒼白。

    雲羅看了看左右,問:“相雨,今日可是你認幹娘,葉夫人這個親娘怎麽沒來?”

    素心插嘴道:“是不想見我這和她搶女兒的人嗎?”

    雲羅笑道:“原來素心姑娘也會講玩笑話!”

    “我娘她今日有事,不能前來,叮囑我改日定要邀幹娘去家中好生款待。”葉相雨哦的一聲,終於從暗巷與綠衫中迴過神來,道:“差些便忘了,我娘有東西讓送給幹娘。”拍拍腦袋,自去廳中取物。

    “天涯。”

    桌上壺中的是紹興烈酒,朱無視親自替段天涯斟了一杯,道:“義父好久沒和你喝酒了。”

    段天涯接過,道:“今日借著素心姑娘的福氣,便和義父一醉方休。”

    朱無視又斟了一杯,同樣遞過去,“海棠。”

    “義父。”上官海棠正在飲茶,朱無視從左麵遞來的酒,她卻偏放下茶盞,起身用右手去接。

    雲羅見不得她舍近求遠,半站起來扶了一把,看那酒盞端端被托在上官海棠掌心,這才落座,小聲說了一句:“當心點。”

    素心笑道:“郡主倒是心疼人。”

    雲羅臉上一紅,擺擺手,“哪有,我是看她一隻手不方便。”

    段天涯奇道:“怎麽,海棠手受傷了?”

    “還不是昨晚!”雲羅想起這個,不禁麵龐更紅,用肘拐了拐旁邊的人,低聲細語地道:“你自己說……”

    上官海棠也大是尷尬,又聽雲羅這話說得越描越黑,忙解釋道:“沒,就是喝湯時被燙到了手腕,不妨。”

    她說罷這句話,不約而同般,圍坐桌邊的眾人皆莫名緘口不言,慢慢靜了下來,唯有一個人手裏的瓷匙被攪得叮叮響。

    柳生飄絮盛起湯,小口嘬了半匙,麵上神色淡漠,對這些說笑渾如不聞不見。

    雲羅窺看了一眼上官海棠,凝結的氣氛搞得她唿吸不過,後背僵直,索性謔的站起,道:“相雨怎麽取個東西這麽久,我去瞧瞧。”

    她快步走去前廳,看似從容地落荒而逃。

    偌大廳中很是安靜,葉相雨的黑袍幾乎要與曜石地融為一體。她低著頭,好似在看什麽,神思飛揚到連雲羅走過來都不覺察。

    “偷偷摸摸,準沒幹好事!”雲羅笑著縱過去,使一個擒拿手,奪了葉相雨一個措手不及。

    “喂——”葉相雨大驚失色,忙著來搶,雲羅早有預備,後躍丈遠,見手裏拿著的竟是本書。

    “看的什麽呢……”她還不忘轉過身躲著看,卻大叫了起來,“相雨,你你……你……”

    葉相雨漲紅了臉,欺身而近,一把去搶,雲羅尚自驚詫,那手兀自攥得緊緊的,葉相雨這一下又怕她再使輕功脫身,手上也用了內勁,且聽次啦一聲,那好端端的書,給硬生扯分了家,又被內力震得碎成片片,再不能挽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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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如黑曜石地上,點點落雪。

    “禍首!可要賠我書來。”葉相雨哀聲大叫。

    雲羅倒抽了一口冷氣,道:“沒想到你……你一個未出閨閣的大姑娘……”

    葉相雨急得臉龐漲紅,道:“這又不是我的,郡主娘娘,你這次可害慘我了!”

    雲羅問:“不是你的,那是誰的?”

    “我取東西時,無意碰掉了。”葉相雨低著頭,把碎書裹迴本來的包袱裏,額頭竟已下了一層冷汗,在嘴裏喃喃著:“要命要命……”

    雲羅走近蹲在她身邊,道:“好了啦,別一副倒黴相。我賠你還不成?”

    葉相雨道:“你能弄到嗎?最好在散席前。”

    “為什麽?”雲羅道:“這書是……”她睜著大眼睛望了望裏間,恍然大悟:“我知道啦!”

    “噓……”葉相雨捂住她嘴,說:“知道還不快給我弄去!”

    雲羅道:“宮裏的小德子應當知道哪裏弄去,隻我眼下是嫁出來的郡主,進個宮還需層層通傳,這麽短的時間,隻怕遠水解不了你這近渴。”

    葉相雨急了,“那怎麽辦!我又沒買過……何況眼下集市也散了……”

    ——“你們在這做什麽,這麽久?”

    有人走了過來,腳步輕而沉穩,兩人的心都做賊心虛地提到了嗓子眼。

    雲羅壯著膽子迴過頭,見了來人,舒得口氣,道:“你也是被酸過來的?”

    上官海棠的麵色一白,“說什麽呢……”眼光躲開,道:“東西拿好了?”

    葉相雨不擅說謊,支吾著正要招認,還是雲羅搶口道:“好了好了,相雨,你先送過去,我還有話要和儀賓說。”

    葉相雨見她的大眼睛眨巴著,正衝自己使眼色,隻能放開那包袱布,拿上自己的東西,一步三迴頭地離去。

    上官海棠狐疑,看看這滿地狼藉,就問:“你弄得什麽鬼?”

    “海棠,護龍山莊裏那座藏書殿……”雲羅貼她擠著,眼睛裏笑得盡是討好。“裏頭是不是百家名書,天地草木,一應俱全?”

    上官海棠點頭,“不錯,然後呢?”

    “那有沒有……那種書?”

    “甚麽?”

    “就是……哎呀!”雲羅拽住她的胳膊,壓低嗓子道:“就像珍藏孤本什麽的……”

    上官海棠吃了一驚,道:“你問這個做什麽?”

    雲羅道:“你能不能替我弄幾本出來?”

    儀賓大人的眸子瞪得老大——“你要?”

    雲羅忸怩攥了衣角,硬著頭皮,頗沒底氣地道:“我……我自己看。”

    上官海棠眉梢微蹙,問:“你瞧那些做什麽。”

    雲羅眼波流轉,反過來問:“我說拿迴去和你用,你信嗎?”

    上官海棠臉色變了變,低聲說了句:“胡鬧。”

    那晚做的一場戲,後來兩個人皆不曾提,倒也相安無事,眼下被雲羅一句玩笑又引了出來,也不知這心波泛在誰處。

    雲羅看著她的神情,摸了摸嘴唇,聲音矮下去,道:“好啦,我逗你的。”把眸光低斂著,怔怔然若有所思。

    上官海棠也轉著自己被包紮的左手腕,臉上的凝重漸漸淡去,又扯起個笑來,道:“所以郡主娘娘,你又闖了什麽禍,要我替你善後?”

    人散酒涼。

    月是好月,比霜明,比雪皚,灑徹庭中樹蔭花影。這不是處奢華的院落,黛瓦白壁,朱門上的銅環都被磨得光亮,看來陳舊。

    舊景故人,在門後靜了好久。晚風吹行,庭院裏的石桌便摸起來更涼,涼透骨子裏。

    柳生飄絮把被風吹得擾人的發絲拂開,話也講得不熱:“我以為你早迴去了,怎麽卻到了我這裏?”

    “大哥睡了麽?”對坐的人問。

    柳生飄絮道:“天涯在沐浴,我去叫他。”

    “不必。”上官海棠道:“我不找他。”

    柳生飄絮輕輕哂笑了一聲,也不說話。

    “我來替闖禍的人給你賠個不是。”上官海棠麵色沉重,道:“多謝你沒有當場怪罪,今日是雲羅太胡鬧了。還有這個……”

    她把一摞用雪綢卷著的幾本書輕輕推過去,咬了咬牙,道:“原先的被撕破了,隻有賠你新的。”

    柳生飄絮輕笑出聲,“郡主娘娘這麽一鬧,倒累得上官儀賓把家底也拿出來了。”她伸手隻一挑,把綢帶解開,五指觸在封皮之上,又隨意翻了翻,說:“隻是不想,儀賓大人隨隨便便就能割愛出好幾本,誌趣可了不得。”

    “飄絮。”上官海棠一把按住書卷,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道:“今時今夜,你就非要說這樣的話來刺人麽?”

    柳生飄絮收迴手去,淡淡道:“大家都是成了親的,各自心知肚明,你們可以話那抬不起手的玩笑,我打幾句孤本的趣,又刺著誰了?”

    上官海棠忍不住叫道:“甚麽心知肚明?你……你向來便是如此,我說這東西非我所用,你也不信。倒是你……”她說到這,眼圈兒隱隱地紅了,低下聲問:“難道時常用這些書麽?”

    柳生飄絮就有些嘲諷,又帶些得意地笑問:“怎麽,你不高興?”

    上官海棠麵上一怔,又苦笑了笑,說:“我能怎樣。”

    柳生飄絮道:“你當然不會怎樣,畢竟親手推我到這一步的,就是你……”

    她的語氣有些怨懟,更是悲涼,上官海棠卻已承受不住,失了鎮定,謔的站起喝道:“我要你嫁給大哥,卻不是為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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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話及難言之處,忽然頓住了口,氣極反哀,說:“到底你們是夫妻,再怎麽樣……都輪不到一個外人來大驚小怪。”

    柳生飄絮就冷笑:“你還知道我是你嫂嫂,也就不必為這幾本書而招惹心緒了。”

    上官海棠瞪著眼睛看她,神光閃爍,更把眼眶疼紅了,一時悲憤交集,轉身就走,大步流星,半點也不敢多留。

    “海棠——”

    忽然身後喚了她一句,隻這一聲,似山花遍野、明月高懸,前塵便恍如隔世。

    饒是再忙慌,上官海棠也頓住足,隻不曾迴頭,背對著她。

    柳生飄絮的聲音在涼風裏聽來,居然有些發抖。

    “若是有那麽一日,我說……不想做你大嫂了,你會不會允同?”

    上官海棠的心也跟著一抖。“這話……怎麽說?”

    “我……”柳生飄絮看著她的背影,攥緊了手裏的書,封皮褶皺,一如她心。

    “我隻問一句你的心裏話。”

    她問是問了,卻看不到上官海棠臉上已因為痛苦而扭曲。

    若離了段天涯的元龜氣功,青霜傀儡之毒必發,那豈非前功盡棄?這句話原不是柳生飄絮頭一個問起,她在心中早問過自己千百次——

    難道她便不想求一個遠走高飛麽?可是、可是……

    “很多事但凡起了頭,便沒有後路可退。”

    上官海棠壓下心底的百轉千迴,隻迴了這一句話,也隻能說這麽一句話。說完之後,她好似聽到柳生飄絮倒抽了一口涼氣。

    “我知道了。”

    她拿書的手放鬆,卻還是握在掌中,臉上並沒有甚麽痛楚的神情,反而平淡得可怕。

    “我……知道了……”

    她又重複了一遍,聲音輕得微不可聞,背影寥落,腳步聲疾,走迴庭院深處。

    此時,正值月影遮羞,沉雲漸濃。

    ※※※※※※※※※※※※※※※※※※※※

    一個對你又愛又恨的活人,時常能見麵說話,甚至擁抱;一個永遠失去了你的瘋子,在她親手殺死你的痛苦中,生死都不得解脫。

    若這人是你的至愛。二選一,你會選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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