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霜傀儡。

    德川家密藏的□□,柳生飄絮在逃亡中身染,而今又怎會在葉相雨身上所現?上官海棠頭先想到的,便是房芷君一黨和東瀛人也有幹連。畢竟葉相雨這病,就是被擒去後遘來的。

    “青霜傀儡這種毒,總覺不是拿來害人的。”上官海棠把前後思量,但說:“若真想毒死一個人,又何必費甚麽周章,讓他身懷奇力?”

    朱無視道:“起先這毒,是德川家為了培育死士精研的,他們本想養就一支奇兵,一群不知生死的血肉傀儡,隻會聽命廝殺,所向披靡。”

    “本想?”上官海棠問:“他們失敗了?”

    朱無視點點頭。“青霜傀儡,是半成未成之物。中毒者雖失心性,卻也不受人控,雖身懷異功,卻會在殺盡親人愛侶後清醒。德川家,便將其當作折磨人的劇毒來用了。”

    上官海棠道:“可德川家遠在東瀛,又怎會偏偏盯上了相雨?”

    “你知道這毒尋常人經受不得,他們挑葉相雨為引,自然是察覺到她身上的不同。我想……他們這些年仍不死心,還在研製那失敗的□□,也說不定。”朱無視說到這,想了想,問:“我還不知,相雨卻從哪裏得來的這病?”

    上官海棠道:“是前次與雲羅出去時,給莫名其妙的人擒走,也不知使了甚麽法子。那些人的來曆,如今尚是未明。”

    她沒有吐露房芷君一黨出來,卻是下意識而為,直到話說出口才驚覺。原來不知從何時起,在她心目中,竟是設防於朱無視了。

    “我可知道。”朱無視冷哼一聲,道:“柳生家的人,從來都不能信任。”

    上官海棠一愣。“義父此話怎講?”

    朱無視道:“一刀是自蛇島失蹤,葉相雨又與她較是走得近,這一切若說與柳生家全無幹係,你道卻說得過去麽?”

    上官海棠愕然不語。她心疑房芷君一行人和東瀛有聯,卻沒想過就是和柳生家。或是她不願往那人身上去想,怎料眼下被一語道破,心中卻覺,倒也非全無道理。

    朱無視又接著道:“如今□□卷土重來,隻怕也是柳生家自德川手裏得來的。柳生但馬守這隻老狐狸,與咱們護龍山莊本就有舊恨,現下為了給德川將軍賣命,他有甚麽做不出來?”

    上官海棠不說話,心裏卻思量得更多。

    柳生家做過的一切,若皆由德川將軍煞費勞神,那他的野心未免忒也大了。一個東瀛將軍,再怎樣翻雲覆雨,企圖擴張勢力,也不至以蛇吞象,張口便對準大明的皇帝。

    出雲國刺客那迴,烏丸確與柳生家有係,彼時曹正淳未死,有弑君之心者還可推脫給宦官,道是曹賊內外勾結。

    可後來東巡刺殺一事,分明得利者唯有鐵膽神侯,若柳生家與他折了交情,又怎會替他做事?可若朱無視與他們尚有苟且,一刀又怎會被暗中奪去?還有相雨的病……

    一切究竟是欲蓋彌彰的陷阱,還是另有隱情?

    “海棠,事到如今,你還疑義父麽?”

    尚不及忖度,朱無視便又開口了,好似已看穿她的心。

    上官海棠眉頭緊皺,沉吟片刻,仍是道:“恕海棠直言,出雲國和東巡兩次弑君,我想不到柳生家,或是德川將軍能從中獲利甚麽。難道大明沒了皇帝,東瀛人便可得這江山了麽?再說內來,曹正淳是有反心,卻最不會是想殺了皇上的人,畢竟宦官當政,還需一個傀儡遮掩,更何況他在東巡那次前,便已被義父斃命於掌下。”

    “你還是覺得,那兩次的幕後主使便是本王?”朱無視似乎已料到她這樣想,也不作怒氣,隻反問道:“那麽這些次呢?一刀如何失蹤,相雨如何中毒?難道本王還會自己綁走自己的大內密探不成?”

    上官海棠默然。從前之事確然無法說與朱無視毫不相幹,可這段日子以來的種種,卻仿佛一層厚厚迷障,叫人看不透一星半點。

    “相雨的病,風聲不好走漏出去,這些事……你明白就好了。”

    朱無視看了看愣在當地的她,似乎歎息了一聲,拂袖出去。

    上官海棠好半晌才迴過神來,走出庭院的花圃時,卻仍在思緒萬千。

    朱無視的話語意很明,無非是疑心於柳生家,讓自己莫要透露相雨的病給飄絮聽。可飄絮畢竟還是段天涯的妻子,雲羅也與之相識,這麽一來,她是誰也不能說了——包括相雨自己。

    月華如練,霜白的光灑徹大地,照得眼前好似霧蒙蒙地。

    上官海棠的心上也有一層霧氣,殊不知這濃霧化去時,會如煙風散,還是似露滴融。

    “你有心事。”

    雲羅站在她身後,也不裹件披風,便任由夜風這麽吹著。“前幾日飄絮姊姊問及你的傷,我看你倒還歡忭了不少,怎麽如今去一趟護龍山莊,臉色又愁苦起來?”

    飄絮姊姊。什麽時候起,她開始不喚她作段大嫂了?

    上官海棠幽幽歎了一口氣,道:“近來之事紛繁複雜,我隻是不知,如今還有誰能信、有誰可信?”

    天下第一莊裏的明月,好像從來都比別處淡薄些,也更淒清、孤寂。雲羅卻在這月色下笑了一笑,輕聲道:“你至少還能信我。”

    “你?”上官海棠凝過眼眸,就看到她被風吹紅的鼻尖。

    雲羅眨巴著眼睛,笑道:“我的目的很容易,便是嫁給你,成為綁縛你的繩索,讓你擺脫不得,在皇權之爭時,替皇兄留一份人情。這麽樣說,夠不夠坦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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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用著談笑風生的語氣,說出這樣沉重的言辭,似乎在其中受委屈的人,根本不是她自己。

    上官海棠心中一震,泛起陣陣酸楚。說起來,身如棋局裏,最與她相似的人,莫非雲羅。

    “還想看月的話,擠在一處要比披風暖和些。”她身子靠過去,偎著雲羅,伸手摸了摸跟前人的鼻子,也笑道:“莫要凍掉了,雲羅郡主變作無鹽郡主。”

    雲羅便挽著她的手臂,把腦袋蹭到她肩窩裏,一邊笑一邊啐她:“你才是醜八怪!”

    這夜的天穹不是漆黑的,好像帶著幾分褐色,像是暗泥。在這濁泥之中,所幸貴有一點光彩,那是辰星北鬥,光華璀璨。

    天光總是會明的。

    在第一縷晨曦灑落時,就有人手裏提著食盒,一步一穩地進了後院。

    上官海棠從議事廳出來,便見到那櫻花樹下的人兒。她從來一襲綠衣穿得秀美,頭發也綰得端莊,姿態閑雅。可今次抬頭看花的那雙眼睛裏,卻有冷漠之外的星點溫柔。

    不知何時開始,單就這麽靜靜望著這人,便也成了莫大的奢侈。故以眼下她不言不動,也默然看過去,看了很久,直到柳生飄絮覺察。

    “你……”她陡然間撞進一雙明眸裏,晃蕩在那灣盈盈秋水中,不禁有些恍惚,臉色不大自然,小聲誹了一句:“怎麽也不出聲……”

    上官海棠笑了笑,看向她手裏的食盒,說:“你待相雨還真好。”

    柳生飄絮眨眨眼,坦然道:“她傷病在身,不過是送些滋補的湯,待換作哪一個朋友,都是應當應分的罷。”

    上官海棠道:“早知在東廠的天牢裏,你用伊賀派的放血降溫之法為她解毒時,已然將相雨視作朋友,我便就無需費神替她擔憂了。”

    “我那時隻是不想她死的太過冤枉。”柳生飄絮道:“想來她待我也算不錯,不過巧合撞破了假利秀公主之事,難道便要冤死喪命?何況彼時你話也說得很明白——事已敗露,殺不殺相雨滅口,已無關緊要。”

    上官海棠笑了笑。“你好像總是偷偷違背你父親的命令。”

    柳生飄絮眉梢輕挑起,看著她。“總是?”

    上官海棠道:“大哥曾跟我說起過,當年你們在東瀛的事。你時常撒誑欺瞞你父親,為的就是讓你姊姊偷溜出來,和大哥相會。”

    “當年……”柳生飄絮歎道:“相雨也像是我的妹妹,看著她,便似瞧見了當年的我。”

    葉相雨摯誠朗氣,就如同三春暖日,無駁無雜。當年,她也曾那般不著痕染,可以真心實意去待人好。和相雨一處時,好像便是活在過去,心頭是一種懷念、一絲安慰。

    上官海棠默了一陣,緩緩道:“那麽如今,你還會為了誰,而對家族之命枉顧麽?”

    “如今?”柳生飄絮似歎非歎地道:“我和柳生家,還有什麽如今?”

    上官海棠凝著她,望進她的眼底。“既是過去了,何妨你講一點舊事?”

    柳生飄絮就問:“你想聽什麽?”

    “我隻想確認一點。”上官海棠道:“出雲國和東巡之事,究竟是不是義父的意思?”

    柳生飄絮微微一笑,抬手把幾縷鬢發別在耳後,晨光雖熹微,也有幾絲投在她臉頰上。她沒有作答,也並不打算作答。

    上官海棠見狀歎了口氣,道:“你姊姊的死,並非是你的過錯。自然你也不必為此愧疚,而覺得欠了柳生家許多。”

    柳生飄絮聞言一凜,撫發的纖指僵住當地。片刻之後,她又複了淡然,動唇道:“且不管我怎麽想,而今,我都是家族的罪人了。”

    上官海棠低頭整了整衣袖,又凝視她。

    “你不信?”

    上官海棠沒有說話。

    柳生飄絮提著食盒,歎息道:“如若可以,我也想同相雨一樣,安心赤誠地待人好,不用掩飾什麽陰謀詭計,與喜歡的人在一處時,一顆心……也始終純粹、無垢……”

    上官海棠道:“誰不羨慕能有相雨那般的心腸呢?她雖身負家仇,卻到底得雪前怨,活得能愛能憎,那才是實實在在、快意恩仇的江湖中人。”

    柳生飄絮就問她:“那麽你呢?”

    “我?”

    柳生飄絮道:“廟堂之內陰如詭譎地獄,你又可曾活得能愛能憎?”

    這一句話問得上官海棠酸心溢淚,強憋在眸眶裏,種種舊事,一如根根針刺,再撐著血肉模糊的一顆心,吐言道:“我隻求心之所往。愛恨恢恢,一如蒼穹皎魄,良夜下偶望一望,便也好了。”

    柳生飄絮聽她說這些話,心中不能不烈如火燙,唇動了動,終還是開了口,問:“何為你心所向?”

    她便望著她,沒有說一句話。但柳生飄絮已看進了她的眼底。上官海棠此刻的眼神,和那夜她受傷靠在自己懷中時一模一樣。

    柳生飄絮走近她,伸出手去,摸向她的衣襟,隔著那件單薄的白袍,掌心下是一截微涼。

    “這便是了……這便是,對不對?”

    她手掌壓著衣袍下的東西,身子也貼過來,好像依偎著上官海棠一樣,從嗓子裏擠出字句顫抖:“為甚麽你就始終不說出口?”

    上官海棠眼光中帶著一股子哀苦,她的眼睛生得很好看,卻始終不亮,漆黑的瞳中藏著多少暗湧,也隻得她一人知曉。

    “飄絮,當時之事,我以為你懂得,所以才恨著我。”

    柳生飄絮眼裏也透著哀傷,摸在她衣襟上的手已開始顫抖,她盯著她的眼睛,道:“當時你讓我嫁人,卻說的甚麽,可還記得?”

    上官海棠嘴唇一動,平平道出昔日話語——

    “我心中固然有情,卻於父恩兄義難媲,往後你我,總是前塵已盡,舊事兩忘了。”

    “既是塵埃落定,那為什麽又要招惹起來?”柳生飄絮按住她衣襟下的白玉短笛,厲聲道:“你拿性命保全這物什時,又可還記得自己曾說的話?”

    上官海棠望著她近在咫尺的臉龐,隻要稍往前些,便能碰到她的鼻尖。

    “我很累,飄絮。”天知道她此刻是用著多大的心力強撐站在這裏,就像是危樓立山巔,再有多一陣輕輕風過,便要轟然傾塌。

    “我已活得很辛苦了,你可不可以……別再這麽樣對我說話……”

    柳生飄絮聽著她哀求的語氣,眼眶裏有紅泛起,唿吸漸漸沉重。

    忽然之間,她攥緊了她的衣襟,抬起下頜,觸碰在那涼薄之上。

    她曾當她涼薄,但這下卻發覺是溫的。

    也許從來都是溫的,和眼下自己頰上滑落的淚珠一樣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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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道不懂得絕情,感情就沒有枉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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