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相雨?”上官海棠給她一句話噎得險些兒岔了氣,尚待再說,便聽雲羅已驚叫了起來。

    “你看——”她索性站起了身,仗著自己有幾分功夫底子,便在洲頭的闌幹上幾乎要縱得老高,纖纖玉手指向天穹,喜喊道:“好幾隻大白鷺呢!”

    眼見那行白鷺冥冥去遲,好似貼著頭頂嗖嗖而過,雲羅也歡欣鼓舞,抃掌笑唿。

    上官海棠生怕她千金之軀,如此任性胡鬧,待有半點閃失,忙在下頭出聲提醒:“當心些。”

    雲羅卻玩得興起,腳下虛虛浮浮,竟也不懼,眼見那身子歪歪倒倒就要下落,她反而笑盈盈的道:“快接住我!”

    她纖瘦的身子當真往下就倒,青絲與薄披飛揚,便如這景色裏一朵最是嬌豔的花兒。

    上官海棠忙張手臂,雲羅整個人便撲倒進她懷裏,格格嬌笑,任由這人抱了個滿懷。

    這具身子不重,托在手裏,就像是捧著一束春日明花。恍惚間,便化作了漫山遍野的燦燦,有馨香撲鼻,蟲鳴唧唧,有誰和誰在緊擁,將彼此烙在歲月之上。

    雲羅勾著她的脖子跳下腳來,站定在地,卻見她一臉發怔,不禁拍了拍她肩頭,笑說:“你這甚麽神色,簡直和那天上的呆白鷺一模一樣!”

    上官海棠兀的迴過神,待看清跟前的人,才鬆了口氣。“不是說了莫要胡鬧,你又……”

    “哎?打住!”雲羅伸手一指,點在她嘴唇上,正色的說:“戲折子上不是這樣寫的。”

    上官海棠一愣。“甚麽戲?”

    “便是才子多情的折子啊。”雲羅俏皮的眨了眨眼。“你沒看過麽?這時候你該說些哄姑娘家的話,像是‘仙子芳蹤何來,驚為天人也’——”她學著戲台上的生角捏著嗓音婉轉一唱,又笑嘻嘻的道:“你說一句,瞧我會不會也和花旦一樣臉紅!”

    上官海棠頗為無可奈何,低聲說:“我的郡主娘娘,你可少讀些那天方夜譚的話折罷。”一麵拉住她的手,道:“我看咱們還是早些迴去才是。”

    “別,別急呀……”雲羅哪裏肯依,兩人拉拉扯扯,方走過石拱橋的青板地,便見到葉相雨推著輪椅立在橋頭,臉色晦暗不明的看著她們。

    那輪椅上坐著一個人,身著淡綠衣裙,於這洲頭闊天朗雲之下,越見清減骨立。

    上官海棠心中一震,忙鬆開了牽著雲羅的手,不知該說些甚麽話才好。

    倒是雲羅先跳到前頭,粉頰尚有些玩鬧後的撲紅,朝跟前招了招手,說:“可巧,你們也來這裏看白鷺麽?”

    葉相雨沒有說話,隻是盯著上官海棠,眼色中倒有幾分冷嘲譏屑。

    雲羅有些尷尬,卻更多的是若有所思,看了看上官海棠,但見她臉色蒼白,眼眸已低垂了下來,看著青石板地,不知在想著甚麽。

    “郡主。”

    出乎逆料,幾個人中,竟是柳生飄絮衝她點了點頭,算作行禮,又將目光平平的移過,薄唇輕啟,對著那白衣人喚了一句:“上官儀賓。”

    上官海棠的臉色十分難看。她盡力端著鎮定,想要當作沒有聽見那一句話,在原處手足無措了一陣後,竟又牽起了雲羅的手。

    “該迴去了。”

    她扯著懵懵懂懂的雲羅低著頭路過,葉相雨似聽到她補了一句:“對不住,告辭。”

    雲羅的嚷嚷聲越來越遠,拉走她的那個人怎麽看都像是落荒而逃。葉相雨瞧見柳生飄絮並沒有往後看,她隻是靜靜坐在輪椅上,仿佛適才種種不過是吹走一陣清風。

    風過無痕。

    不過很快,葉相雨便察覺並非如此。隻因柳生飄絮的眼睛不是渾渾無神的,她眼下正稍稍偏了點頭,在盯著自己看。

    順著那道似濃非濃的目光,葉相雨便看到了自己腰間的那柄青木短笛。

    “這東西……”她好似有些羞臊,像是給人戳穿了心事,一時漲紅了臉,支吾著說:“謝謝你送給我。”

    “你一直帶著?”

    葉相雨點了點頭。忽然間她明白了柳生飄絮盯著這笛子看的原由,心頭便如給針一刺,說:“我不會摘下來的。”

    柳生飄絮淡淡望了她一眼。“有朝一日,你也會的。”

    在說完這句話後,忽覺眼前的光陽一暗,原是葉相雨擋在了她跟前,下一刻,她人已蹲了下來,竟握住了自己的手。

    那片暖日便恰好灑在柳生飄絮的臉上。

    然後她聽到葉相雨輕輕歎了口氣。

    “飄絮,我不會。”

    看著她眸中倒映出的自己,柳生飄絮竟一時瞧得發了怔。

    洲頭的白鷺擊水而飛,灑得蘆葦蕩上墜落滴滴露珠,聽起來,便像是冰消雪融。

    歸海一刀終於有了下落。

    他被抬迴護龍山莊時,兩條胳膊隻剩下了一條。據說是神侯大義滅親,親手斬了他的右臂,又托萬大官人頗耗財力,撫安眾親,才得以平定這場紛亂。

    這看似不是多麽重的懲罰,可此生再不能用右手使刀,對於一個刀客來說,便如同沒了神魂一般。江湖上的人自然曉得這個理,即使是朝堂中人,也不得不賣給萬三千和鐵膽神侯一個薄麵。

    上官海棠去看他的時候,歸海一刀正坐在榻上發呆。他極少肯這樣浪費光陰,拿他的話說,便是“少一刻鍾練刀,就遲一刻習成”,不過如今,再是甚麽絕學刀法,他也練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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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別怪義父,他這麽做,也是想保全你一命。”看著他空空蕩蕩的右袖,上官海棠也不禁鼻子一酸。“阿鼻道三刀本也是邪門武功,你斷臂之後,正好將那魔性徹底祛了。這些日子,我和大哥,還有你娘親,我們都很掛念你。”

    歸海一刀眨了眨眼,沒有接話,隻問:“你當真娶了雲羅郡主?”

    上官海棠倒給他問的一愕。“那還有假?”

    “義父竟同意了?”

    “便就是義父讓我那樣做的。”

    “怎麽會……”他小聲嘀咕了一句。

    上官海棠聽不清,便問他:“一刀,你又在自言自語些甚麽?”

    歸海一刀一言不發,他的臉色沉沉不大好看,忽然他站了起來,左手還提著那把刀。

    “你又要去哪裏?”上官海棠自然得攔住他。

    “去查清一些事情。”沒有多餘的半個費字,他說話向來如此快而準,就如他的刀。他曾經的刀。

    上官海棠隻好勸他:“你不能出去。雖說看在義父和萬大官人的麵子,那也是保全你留在莊內。現下外頭都埋伏著要殺你的人,出了這護龍山莊,便是千鋒萬刃之禍。”

    歸海一刀冷冷道:“若他們有這本事,那便讓他們將我千刀萬剮好了。”

    “說的甚麽喪氣話?”

    有個人走了進來,微眯著眼,似笑非笑的模樣。

    “好容易撿迴一條命來,還要我教你怎麽珍惜麽?”

    歸海一刀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倒也不再逞強闖出,悶悶的坐迴榻上,單手抱著刀發怔。

    上官海棠終於鬆了口氣,迎著來人走出房門,一麵說:“義父今日碰上甚麽好事?這樣神清氣爽的。”

    朱無視真是歡喜的,對於歸海一刀的胡來,他也沒有多怪,笑了笑,說:“皇上今日早朝時,對我與素心的婚事……似有鬆口。”

    “真的?”上官海棠眼前一亮。“那可再好也沒有了!”

    朱無視點點頭,又看向她。“那麽你呢?郡主那邊知道了麽?可有甚麽難處?”

    “她還不知,目前一切都好。”上官海棠對於這婚事,到底還是不願多談。於是她轉而問道:“素心姑娘近來身子怎樣?”

    朱無視歎出口氣。“便是貫來的虛弱,賽華佗說,她一年之內,必須服下第三顆天香豆蔻,否則……隻怕不妙。”

    上官海棠點了點頭:“海棠知道了。”

    護龍山莊自詡掌握天下密報,無一不涉,眼前堆著的上萬卷宗,每一卷都是價值千金。

    “這些卷宗裏,當真有天香豆蔻的下落麽?”饒是葉相雨性子不急,也在這堆積如山的書卷裏找得心焦嗓燥。

    上官海棠也皺著眉頭。“目前隻找到一卷,裏頭還僅提了一句:‘塞外小國天香國進貢天香豆蔻三粒,帝以其一賜於皇十三子’,再沒多的了。”

    那天白鷺洲頭的事,兩個人都不提,葉相雨卻也不是甚麽揪著不放的人,該做正事的時候,便好好做。她心知身居廟堂的難處,雖在心裏不甚苟同上官海棠歡新棄舊,不過也隻是這樣想想罷了。

    畢竟那也不關她甚麽事。就像柳生飄絮所盼望的,她實在用不著怎樣。說起來,上官海棠、雲羅郡主,哪一個又不是她的好友?

    這時一個莊護低著頭快步走進來,遞給上官海棠一個紙團。

    莊主做事的時候,若非緊急密報,不得打擾,這是莊裏的規矩。可上官海棠怎麽看這皺巴巴的紙團,也不像是甚麽加急密報。

    她攤開紙看時,葉相雨瞄到紙團背麵,畫著一個大大的烏龜,便已心知肚明,笑道:“郡主娘娘有甚麽密報?”

    “是百花燈會,請咱們前去一會呢。”上官海棠揉了揉太陽穴,將紙團攥在掌心裏,同那莊護說:“你去迴了郡主,就說今夜我與相雨身有要事,不得作陪。”

    那莊護倒也為難,猶豫道:“郡主說了,儀賓不去,今夜便要天下第一莊……雞犬不寧。”

    上官海棠皺了皺眉,對雲羅的任性胡鬧無可奈何。

    倒是葉相雨在旁哈哈大笑:“她興許還真有這本事。”她拍了拍上官海棠的肩,說:“橫豎咱們也累了,上萬卷宗要看,這一夜之間也尋不出,便去陪她一會子又何妨?”

    百花燈會實是水上觀燈,試想平湖明月,其中星星點點,各式各樣,大多是蓮燈、雲燈之類,放眼看去,便如百花繚亂,何其美也。

    葉相雨和上官海棠來到渡前,遠遠便看雲羅在朝她們揮手,不少侍衛扮作家丁守在左右,幾人上了舫船,小廝們早將船頭燈火燃得通亮。

    雲羅這夜披著一方藍綢鑲銀白邊的薄披,大抵是懼夜涼,她搓了搓手,說:“可算來了!快跟我進去。”一麵過來,一手扯了上官海棠,一手挽住葉相雨,將人往艙裏拖。

    “不是說看燈會,怎的到這船艙裏來了?”上官海棠不明所以。

    艙中火爐燒得馨暖,案幾茶盞,放了四人坐的蒲團,案後有個屏風,葉相雨眯著眼睛,似乎見到那裏還坐著一個人影。

    “郡主還請了誰來?”

    雲羅放開了手,對著二人道:“你們且跪下罷。”

    但見左右侍從拉開了屏風,那個人的臉便清楚映在這燈火之下。這是一個男子,葉相雨曾見過他的,當初去尋天山雪蓮時,有幸與他說過幾句話。

    上官海棠自也是識得的,一時間兩人皆吃了一驚,對視一眼,各自拜倒。

    明武宗這次微服出宮,著了件玄色錦衣滾金邊華袍,龍顏肅穆。“不必多禮,起來說話。”

    眾人圍在小案旁。皇帝自然端坐主上位,郡主坐在左下首,海棠和相雨再分坐其下首左右。

    雲羅給大家親自斟了熱茶,不知怎麽,今夜的她難得乖巧安靜,隻在遞茶給葉相雨時,衝她俏皮的眨了眨眼睛。

    可憐葉相雨和上官海棠此刻心中卻是七上八下,不知君心何測。

    明武宗小口嘬茶,又抱著茶盞溫了溫手,才幽幽的說:“近日裏,皇叔與朕……倒是生疏了許多。”

    葉相雨聞言一怔,上官海棠也唬白了臉,伏身在地,說道:“皇上……”

    “你不必著急為他辯護。”明武宗冷笑了笑,眼神瞟向上官海棠,幽幽的說:“他這樣步步心機,算計這個,算計那個,不想竟連自己的義子也要誆進去。”

    葉相雨聞言一凜。“皇上此話怎講?”

    明武宗又抬茶飲了一口,諱莫如深的說:“皇叔折騰這麽樁婚事,左不過是為著一樣東西,一樣你們日夜苦尋的東西。”

    葉相雨心念一動,脫口而出:“天香豆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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