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倏忽便過,葉相雨和師父獨孤師太騎馬往迴刀門的路上,風霜撲麵,漫天亂瓊碎玉。

    “此去……可有顧慮?”獨孤師太一開口,嘴唇邊登時給嗬成了一團白霧。

    葉相雨長劍懸在腰間,一手按轡,抬頭望這茫茫之色,迴說:“不曾。師父何出此話?”

    獨孤師太微微一笑。“隻是覺著徒兒臨陣之際,心卻不夠決豁,好似給栓在這天下第一莊門前了。”她縱馬上前,麵容無波。“是在盼著甚麽?”

    此時聽風聲越發緊了。嗚嗚作響,倒有幾分像人的哀嚎。

    天下第一莊的天下第一劍,待去與迴刀門修書決戰,這本不算小事,但上官海棠身為莊主卻沒來送行,聞說是為朝廷尋某位郡主,肝腦塗地去了。

    偌大座莊子門前,隻得孤零零的兩人兩馬,不過這些排場,葉相雨本也從不在意。該來之人未至,卻不定有礙大防,有的人不該會來,更反倒令人惦記,這些世事,原也不好說的。

    葉相雨眨了眨眼,迴過神來,道:“我一生二十載,唯盼今日而已。”將馬繩一勒,雙腿猛夾馬腹,冒風頂雪而去。

    迴刀門門主章烈華,江湖人稱“八臂迴龍”,卻不知他的飛刀能有多快。葉相雨二十年來一直待想領教,到了今日,她方真正與仇人交手。

    “葉家的劍,早在二十年前便是我迴旋刀下敗兵,章某何懼?”章烈華一向是個狠角色,他手下個個虎將順立左右,亦都骨健筋浮,額間太陽穴凸出,一看便知乃練家子。

    寒風凜冽,葉相雨卻隻裹了一條長袍子,頭頂著遮雪的鬥笠,她冷笑吟吟,一手將竹笠拋在地下,一手把劍朝麵前一挺。

    此劍出鞘這刻,何曾想她已等了二十年。

    葉家的光陽劍一現,青光似電、黑劍如蛇,眨眼間便纏上了章烈華的手臂。

    章烈華疾縱而出,倒挑反手,落地之間,迴旋刀疾轉,三刀追魂!此時他手下的高手也挺刃來砍,葉相雨手腕輕翻,挽了個劍花,如斬山斷水之勢,縱擋四人,卻聽嗡嗡之聲大近,刀光刺眼。

    獨孤師太忙喝一聲,迎上舉拂塵去擋,叮叮連響,三把迴旋刀固然擊偏,自己卻也給震得內力亂竄,真氣受損。

    “這廝果然好生厲害!”

    驚歎不及說罷,眼見章烈華的飛刀忽又化作數點銀光,往眼中灑將下來。獨孤師太鬥逢大敵,精神一振,將拂塵斜揮,擋開了他這一招,卻不知迴旋刀一名,正是狠在迴旋二字。

    葉相雨隻聽耳旁嗖嗖疾風掠過,便知不妙,應付偌多高手之間,忙喊道:“師父!”

    她獨個人與十來名狠手過招,見他們式式毒辣,一刀一劍,都恨不能截剁了自己,便知此戰當真是生死之爭。眼下師父有難,卻總不能不顧,葉相雨一咬銀牙,將身子在空中如箭矢疾轉,同時黑劍挺在頭頂,橫竄而出,破竹一般劈開了人群。

    她管不得後頭又蜂擁而來的刀刃,拚命撐著雙臂,待將獨孤師太接在懷中時,她的身子已十分沉了,葉相雨伸手一觸,摸到她心口插著三柄飛刀,鮮血溫熱,人卻早已魂歸天外。

    “師父!”

    可憐還不及哀痛,且聽得嗖嗖冷音逼來,葉相雨曉得章烈華又下狠手,抱住師尊的遺身待舉劍相抵,卻因情緒大慟,未免催發體內藥性,內力大亂疾湧,隻好先壓住亂竄真氣。

    千鈞一發之時,耳且聞跟前叮當直響,清脆之聲,抬頭一望,一人一刀正與章烈華飛刀疾撞,火花映了她滿眼。

    是柳生飄絮。

    章烈華練功急功近利,為與葉相雨一較生死,三個月來不惜鋌而走險,修煉門派禁武,此番大戰多損內力,已是走火入魔。

    他兩眼通紅,隻覺對方手裏這柄長刀中竟有一股極強的吸力,牽引得投出的迴旋刀歪歪斜斜,自己一發明明待要了結葉相雨的性命,然這迴旋刀所指,卻盡給這女子的薄刀盡數牽帶了過去。

    葉相雨忙抱起獨孤師太,與那些偽裝成迴刀門手下的大內高手拚殺起來。

    柳生飄絮腳步微動,向左踏出兩步。章烈華跟著一轉,忽聽背後哼的一聲,一驚之下微微迴頭,見左肩袍袖已連著肩肉讓刀鋒劃去了一片,鮮血涔涔而下。

    這一刀如何傷他,乃莫名其妙,刀法精妙迅疾到了這等地步,不但來去無蹤,竟似乎還能隔人傷敵,怎不大驚?

    章烈華卻也並非庸手,刀法狠辣,手中迴旋刀鋒利異常,連揮數刀,直從柳生飄絮肩旁直掠而過,與她身子相離也隻寸許。

    柳生飄絮臉色慘白,左手提刀一斜,橫削過去。章烈華鬥地矮身,刀鋒從他頭頂掠過,他殺紅了眼,退得幾步,右手指著葉相雨道:“葉家的,你們有天下第一莊相助,此番是老夫折了,今日我知自己必死,今生也是不能再報仇。嘿,冤冤相報,咱們到陰世再算帳罷!”說話甫畢,左手橫刀就往跟前人脖子中抹去。

    這一刀是他絕命之招,甚比疾風寒雪。

    葉相雨護著師父的遺身邊退邊鬥,聽他說這幾句話時語氣淒楚,不禁移眸看去,且見那迴旋刀便要捱上柳生飄絮的玉頸,她一顆心怦的一跳,胸口一痛,失聲叫道:“飄絮!”

    她手中黑劍急擲而出,如穿楊利箭,當的一聲,擋開了章烈華的殺招,繼而將師父屍身扛在肩頭,欺身而近,雙手推出,便衝章烈華心口而去。

    這乃是金漠經中的化血神沙掌,章烈華覺得疾風撲麵,裹魂而來,不敢硬接,忙擲出一柄迴旋刀,正朝葉相雨掌心飛去。

    這赤手空拳對上冷兵寒刃,便隻有靠內力來阻,葉相雨慶幸自己服下過丹丸,生對這一下,那飛刀竟給她兩掌推得反出,嗖嗖擦著章烈華鬢角而過。

    柳生飄絮眼疾手快,當即繞他身後,從半道中截住去勢,橫刀一揮,迴旋刀之靈動,調頭疾飛,殺人便在一瞬。

    章烈華絕沒料到,自己竟有一日會死於迴旋刀下,他轉過身,喉嚨上插著飛刀,眼中卻隻有柳生飄絮手中那柄狹長的東瀛薄刃。

    殺人者人恆殺之!真可謂天理昭彰。

    獨孤師太的屍身便火化在迴刀門十裏外,隋唐開始,佛家居士亦多火葬,天下第一莊的人斂了骨灰,拿一個金絲楠木的壽盒與她盛了,捧來給葉相雨。

    佛教盛行火葬,據說這金絲楠木千年不腐,用來盛獨孤師太的骨灰,那是天下第一莊對死者極其敬重之意了。

    冬雪飛揚之中,葉相雨服藥傷身,這下臉色蒼白,卻不虛傲然風骨。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柳生飄絮看向她懷裏的壽盒,麵色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嘴裏卻說:“若是想哭,便不需忍著。”

    她這麽一個漠然之人,不知怎麽,竟也會說些憑慰之語。

    “金剛經所言,實乃精湛高深,師父肉身雖焚,卻是不重皮囊,當作灰燼還歸蒼天,而知四大皆空。”葉相雨眼圈再紅,也始終沒有盈淚。“可憐我們吞血咽淚,行走江湖之中,孤絕一生,哪裏又是想哭便能哭的呢?”

    柳生飄絮聞言微微一怔,抬頭看了看穹頂飄下的雪花,一粒一粒,冷得晶瑩,她似乎若有所思,良久,方道:“嗯,這話說得不錯。”

    “今次多謝了你。”葉相雨誠懇道:“否則莫說師尊的遺身,便是我自個兒性命也是難保。”

    柳生飄絮淡淡朝她一瞥,不言一辭,既不說甚麽客套話,也不講怎麽會來相助的原由。

    兩人默默立在山坳邊,看了好一陣的飛雪。忽然側旁一股涼風,身邊的人提腳便走。

    柳生飄絮拿著東瀛薄刀,背影纖瘦,發絲纏雪。

    “方才那是替上官莊主道謝——”葉相雨在她身後大聲喊了一句,人卻已跟著跑近,橫擋在她跟前,說:“這下是我自己要謝你。”她凝視著她的臉,就好像看見了章烈華狠手出招之際,柳生飄絮蒼涼卻血豔的朱唇。

    彼時她鬥然間見到,不由得如癡如狂,竟不知身在何處。如今想來,亦是動魄驚心。

    “柳生姑娘,我誠心與你相識。”葉相雨眉眼溫柔,說的話也十分摯真。“咱們一朝生死並肩,在我心裏卻有終生情誼,不知你願不願意……交我這個朋友?”

    柳生飄絮拿淡淡的眸子看著她,隻一瞬間,那嘴角卻微不可察的輕輕揚了一下。

    “眼下怎麽……卻不喚我的名字了?”

    直到葉相雨躺在天下第一莊的臥房中時,尚還在迴思著她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戲謔的言語,實在不像柳生飄絮會有的。

    就像此刻,這女子正在榻邊坐著,手裏拿一個青瓷碗,將瓷匙在藥湯中輕輕攪著,發出叮叮清脆好聽的響聲。

    葉相雨這一戰牽動七情,遭藥力反噬,方迴莊裏便摔了馬,內傷甚重,已臥榻將養了好幾日。這幾日,每每母親累極時,卻都是柳生飄絮在照顧她。

    大抵是因著上官莊主的情分罷。葉相雨想,自己在這莊裏沒甚麽朋友,除去意氣相投的上官海棠,也無人會來如此關切。

    “一直盯著我瞧做甚麽?”

    柳生飄絮冷冷的目光打量過來,手中的碗裏卻冒著熱氣。

    “沒,隻是驚訝於……你竟也會做這些活兒。”葉相雨淡淡一笑,說:“你好似,有許多我不曾見過的一麵。也許別人見過,可我卻是……卻是頭一迴見。”

    “哦?”柳生飄絮眉梢一動,饒有興致的問:“那是好是壞?”

    葉相雨不答,卻反問她:“你是說自己這麽賢惠是好是壞,還是問我看到了你別番模樣……是福是禍?”

    柳生飄絮瞥了她一眼,自顧將盛了藥汁的瓷匙送到她嘴邊,臉上依舊是冷冷漠漠的,說:“那你覺出自己已大禍臨頭了麽?”

    葉相雨聞言咧嘴笑了。“我眼下這副樣子……隻可能是病入膏肓。”說完張口將那匙中的藥湯喝了個幹淨。

    “嗯,我瞧出來了。”柳生飄絮又慢悠悠舀了一匙,再送過去,好似十分耐心。

    葉相雨這迴倒沒立即喝下,隻問:“你還懂看症?”

    “岐黃之道麽,我是不通的。不過卻有一些病,大概會久病成醫。”柳生飄絮微微眯起了眼,像一條搖動響尾,弄得沙沙作響的蛇。

    “我看你這病……隻怕也輕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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