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儉忽然輕笑了聲。


    從前,人們稱他為聖人丞相。崇拜他,追捧他,認為他克己複禮,勤政不輟,且潔身自好,家中隻有發妻一人。


    可裴儉自己知道,他從來就不是什麽好人。


    君子?


    官場縱橫,他做過不少齷齪事。那些被他扳倒,抄家滅族的政敵,恨不得生啖他的血肉。


    可那又如何?


    他隻追求結果,成功才是目的。


    念兮也一樣。


    明明顧辭才是賊,偷走了原本屬於他與念兮的過往,為何要他隱忍?


    憑什麽要他等待?


    在他獨自備受煎熬時,顧辭又憑什麽能夠陪在她的身邊,盡享溫柔?


    至於感情,他與顧辭,先是對手,才是兄弟。


    本來就不是君子,又哪裏有道義可言?


    起初,他的笑聲短促而輕微,隨即低下頭,仿佛不欲令人知曉,在極力忍耐。但很快,他的肩膀隨著笑的動作微微抖動,猶如忍不住,笑聲變大,再後來,他索性抬起頭,笑個不停。


    廖冉冉望著突然發笑的裴儉,感到莫名其妙,又有些害怕。


    可內心深處,卻又被這般放浪形骸,倜儻不羈的男子深深吸引。


    印象中的裴儉,大多數時候冷淡而克製,她從未見過這般情緒外放的一麵。耳邊充斥著他的大笑聲,慢慢地,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竟似在他的笑聲裏聽出幾分慘淡淒苦的味道。


    這更引發出她心中柔情,廖冉冉輕聲喚他,“裴郎君……你是不是醉了?”


    鬼使神差的,她走上前,試探著,輕輕靠近,“我扶你起來可好?”


    裴儉的笑聲終於小了下去,扭過臉。


    廖冉冉被那雙黑漆漆的眸子盯著,半點動彈不得。


    兩人的距離很近,廖冉冉幾乎能聞到他唿吸中的淡淡酒香。


    或許是醉了的緣故,他眼角瀲灩,眼底赤紅,平添了一股魅惑。廖冉冉的心跳得快要躍出來,含羞帶怯,她柔聲道,“我扶你進屋去歇著吧。”


    廖冉冉幾乎把生平所有的愛憐,都給了麵前這個醉酒後略顯脆弱的男人身上。


    伸出手,她想要扶他迴房休息,卻在堪堪碰到他袍角時,被一股大力摜倒。


    廖冉冉倒在地上,幾乎懵掉,她不清楚發生了什麽,隻見剛才還意誌消沉的男人,已經起身從她麵前掠過,穿過庭院往外走去。


    這期間,一眼也沒有看過她。


    ……


    儀橋街


    裴儉走到熟悉的角門。念兮今日受了驚嚇,他想來看看她。


    “我家小姐已經睡下,郎君請迴吧。”王婆子見是他,連請示都沒有,委婉拒絕道。


    裴儉早有心理準備,聞言並不糾纏,給了王婆子幾兩銀,“告訴你家小姐,今日我來尋過她。”


    王婆子收下碎銀,訥訥應好,“郎君放心,老奴會跟小姐說明的。”


    看著裴儉遠去的背影,王婆子惋惜搖頭,在她看來這位郎君各方麵都不比顧郎君差,且對她家小姐也是一往情深,要怪,隻能怪有緣無分。


    說到底,還是她家小姐厲害,來京不過個把月,就引得這些兒郎傾慕。


    王婆子暗暗想到,不枉她使了大力氣,將小女兒櫻果安排在小姐身邊。隻盼著櫻果能學到一、兩分大小姐的品格,那將來也就不愁嫁了。


    第二日,王婆子覷空將裴儉來角門的事悄悄說了。


    念兮臉上並無意外,也無波動,隻吩咐她,“往後他若再來,你自打發了去,不必再來迴我。”


    “……是。”


    卻說裴儉,從溫府出來後,直接去了秦朗府上。


    可巧溫清珩也在。


    兩人初入仕,正是意氣風發之時,此時正對月飲酒,好不快哉。


    溫清珩已有五分醉意,見到裴儉,極是熱情,引著人入座,像是在自己家一般。


    “時章來了,快坐!來人啊,再添副碗筷,上兩壺好酒。”


    秦朗對於裴儉這個時候來也很意外。


    他還不知今日賽場上發生的事,可憑借男人敏銳的直覺,斷定這反常與“小表妹”脫不了幹係。


    溫清珩不知內情,一個勁招唿裴儉入座。秦朗企圖蒙混,也跟著起哄喝酒,隻字不問裴儉此行目的。


    裴儉開門見山,“我想見她一麵。你幫我打聽一下她什麽時候出府。”


    淡月朦朧,裴儉的臉仿佛也蒙上了一層寂光,深沉寥遠。


    此時此刻,秦朗隻恨自己酒喝少了,腦袋清明,耳朵好使。


    這提的都是什麽缺德要求!


    不由艱難問道,“真要這麽做?”


    裴儉沉默看他,答案顯而易見。


    秦朗瞅了眼身旁遲鈍的溫清珩,歎氣道,“怎麽見?他們……總是在一處。”


    裴儉淡淡道,“無妨。”


    自從上迴龍舟賽,裴儉便知道,念兮要想躲著他,他一個外男,很難見她一麵。可有些事,他要當麵跟她說清楚。


    秦朗氣竭,“那你怎麽不幹脆去問他?”


    裴儉乜他,“他會說嗎?”


    秦朗咋舌,“你還真想過!”


    若是直接問顧辭溫念兮的事,這與挑釁何異?


    孽緣!孽緣!


    秦朗試圖喚迴好友一點良知,“人家小表妹與顧……好好的,你做什麽要橫插一腳?”


    裴儉:“這是我的事。”


    溫清珩舉著酒杯,笑問兩人,“再說什麽好事?叫我也聽一聽。”


    秦朗閉了閉眼睛,心好累。


    對著一個瘋子,一個傻子,他一點也不想說話。


    裴儉轉身麵向溫清珩,聲音低緩,麵容平靜,“在說我的耳璫姑娘。”


    溫清珩雖喝多了,卻還記得“耳璫姑娘”是裴儉的心上人,很感興趣道,“怎麽樣了?你與耳璫姑娘,是不是也好事將近?”


    裴儉忽略他話中“也”字的言外之意,垂下眼簾,不疾不徐道,“等她接納我。”


    溫清珩大力拍著裴儉的肩,豪氣雲天,“你這般品貌,隻要肯對姑娘家用心,沒有成不了的!嗝——”


    他打了個嗝,繼續傳授經驗,“你看顧辭,我妹妹多挑剔的一個人,還不是被他哄得高高興興。對女孩子,一定要用心!”


    “用、心!”


    裴儉垂眸,低聲道,“我知道。”


    眼見溫清珩還要再說,秦朗趕緊上前兩步將人拖開,沒好氣道,“你可閉嘴吧。”


    裴時章還不夠用心?


    顧辭家的牆角就要被他挖空了!


    對著裴儉,他更沒好氣。從前在國子監對裴儉的那些仰望崇拜,短短幾日全碎成渣渣。


    以前他眼裏的裴時章——才華橫溢,內斂沉穩,天縱奇才,必成大器!


    現在他眼裏的裴時章——孽海情天裏的癡心瘋子!


    且是無道德版!


    “那日聽青野提起,七夕那晚他與小表妹會去看花燈。”


    秦朗迅速說完,在心中默默祈禱。


    冤有頭債有主,這樣造孽的事,佛祖在上,要折壽,可千萬折裴儉的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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