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兮不信裴儉能將那種事說出口。


    反正她是抵死不認。


    裴儉果然不說話了。隻是伸出的手還維持著遞東西的姿勢。


    氣氛一時僵住。


    顧辭雖是武將,心思卻比一般人還要細膩柔軟。見到心上人對好兄弟不假辭色,內心深處,他竟有一種羞恥的,隱秘的歡喜。


    念兮這樣堂而皇之的偏愛,叫顧辭將方才的不快忘得一幹二淨。


    他接過裴儉手中的紙盒,看一眼後笑道,“時章,這是城東蘇記的蚫螺滴酥?她最愛這一味了。要是我惹惱了她,這個保準能哄她高興。”


    或許是對危機的本能,連顧辭自己都沒發現,他比平日表現得更親密,急於向旁人展示他們的感情深厚。


    “對了時章,你要謝念兒什麽?”


    “沒什麽。”


    裴儉麵上不動聲色,內心狂風驟起,背在身後的手鬆了緊,緊了鬆,好久才將那股戾氣壓下,平靜道。


    他自然看出顧辭在炫耀,這種無聊又幼稚的把戲,卻將他攪得心緒煩亂。


    “咱們走吧。”念兮不想在這尷尬的氛圍中呆下去,朝顧辭道。


    然而不等她登車離開,巷子盡頭又駛入兩輛馬車,看承製規格,是禁中皇家之物。


    馬車在溫府門口停下。


    簾子掀開,下來卻是個熟人——文淑公主的大宮女茯苓。


    見到念兮,她俯身行了一禮,“昨日凝碧池上,殿下的畫舫突然起火,將整個船身都燒沒了。虧得溫小姐神機妙算,這才使殿下逃過一劫。等端陽節過後,殿下請您進宮一敘,再次卜卦。”


    第二輛馬車上,大大小小裝滿了文淑公主送她的禮物。


    沒想到自己誤打誤撞,當真救下公主一命。可一個謊言需要無數謊言來圓,想到日後還要進宮,念兮頓時頭疼不已。


    等文淑公主的宮女和侍衛走後,溫清珩問道,“念兒,這是怎麽迴事?你何時學會卜卦了?”


    還能因此救下公主性命,簡直匪夷所思。


    念兮感覺到裴儉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


    她愈發淡定,一雙眼睛滿是清澈無辜,“昨日與母親去承恩公府賀壽,文淑公主對我一見如故,邀我一起遊湖。我不想去,怕推辭不過,便胡謅了五行忌水,誰能想到竟真撞上了。”


    顧辭不疑有他,湊近念兮耳邊道,“你不去是對的,那位公主殿下,跟常人有些不大一樣。”


    念兮剛好借此轉移話題,“甚少聽你說人,快快老實交代,你與公主殿下可是早就相識?”


    她板起臉問話,眼睛裏卻藏著笑,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


    “淘氣。”


    顧辭知她又在逗他,曲指輕敲她額頭,“有你在,我哪裏敢。”


    他二人旁若無人的玩笑,有目共睹的親密。


    溫清珩見不得這個,覺得傷眼又傷心,揮了揮手道,“走,趕緊走!”


    念兮嘻嘻一笑,登上馬車,當真走了。


    等馬車拐出巷子再看不到,溫清珩準備迴去,卻見裴儉仍舊矗立不動,失了魂似的,忙問道,“時章,你怎麽了?”


    裴儉緩緩轉頭看向他,黑漆漆的眼眸裏是溫清珩看不懂的情緒,“你先前提過你妹妹的漿水攤,在哪兒?”


    溫清珩摸不著頭腦,“雲山街三十四號。你問這做什麽?”


    迴答他的,隻有裴儉轉身離去的背影。


    “怎麽奇奇怪怪的?”溫清珩一邊疑惑,一邊迴了府。


    ……


    裴儉一口氣走到雲山街,看到了溫清珩口中的漿水攤——是一處不大的攤位,擺在布行專辟出的一角,此時圍滿了人。


    有不少年輕婦人,領著孩子或是帶著夫君,買上兩杯飲子,心滿意足的離去。


    裴儉不知自己要找什麽?


    卻急於求得一個結果,一個對他至關重要的結果。


    可等輪到他時,裴儉感到一陣茫然。琳琅滿目的飲品單子,不知哪一杯是屬於他的過去?


    夥計極力推薦一款玫瑰荔枝渴水,說是賣的最好。


    裴儉買了一杯品嚐,心中的疑慮卻越來越大。


    這些香飲方子,究竟是十五歲的念兮原本就會的,還是在婚後漫長的歲月裏,她琢磨出來的?


    裴儉記得,那時念兮想要開間香飲鋪子,被他一口迴絕。


    對於妻子,他承認自己關注的不夠。


    可有一點裴儉無比確定,那就是前一世文淑公主的死。


    他了解念兮,更不像顧辭那般好騙。


    念兮不是一個信口雌黃的人,除非……


    除非她早就知道結果,才會刻意提醒公主避開!


    裴儉的心猛地顫動起來。


    其實他們也曾有過很好的時光。


    那時剛成親,每日下衙後,她總喜歡將一天的事都講給他聽,那般明媚鮮活,叫他感覺很輕鬆愉快,念兮說,“這就是家。”


    後來,他的官越做越大。聽念兮說那些家事,開始變的不耐煩。


    他以為自己掩飾的很好,可不知從哪天起,念兮不再與他閑話。甚至後來,他們幾乎沒有交流。


    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他怎麽都想不起來。


    隻知道把自己唯一的家弄沒了。


    甜蜜的渴水,此刻喝下去竟滿是苦澀。


    重生以來,他像一張拉滿的弓,盡管沒有那些國家大事等著他決策,可他不習慣放任自己,浪費一時半刻,隻恨不能盡快達到原來的頂峰。


    但這一整日,他失魂落魄,遊蕩在溫府附近,直到親眼看到顧辭送念兮迴去。


    等了一盞茶的功夫,他再一次走近角門。


    上一次臨走前,他在內心告訴自己,今後絕不會再出現在這裏。沒想到時隔一個月,他又來了。


    依舊是王婆子守門。


    這一迴,她再不肯開門:


    “大小姐說了,郎君若是再來,便叫奴去告訴老爺夫人。大小姐不會見您,您請迴吧。”


    裴儉沒想過念兮會不見他。


    “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她說。”


    王婆子看著麵前的青年男子,容貌氣度半點不輸顧郎君,固執的等在門邊,顯得落寞又寂寥,心下一軟。


    歎口氣勸道,“郎君,我們小姐已經有心上人了。京中小姐們不少,您還會遇到其他更喜歡的……”


    裴儉疲倦又好笑,垂眸,聲音低不可聞道,“再也遇不到了。”


    靠在外牆上,他望著天上的弦月,很輕的笑了一聲。


    隻要冷靜下來好好思索一遍,便能輕易想通其中關節。那些被他忽略掉的細節,一一浮現,他記性很好,每一次見麵時她的神情狀態,都曆曆在目。


    早該發現的不是嗎?


    是他太天真,太自負,以為重生的奇遇隻發生在自己身上。


    崇明樓的錯過,她與顧辭的曲水初遇,從來就沒有偏差,根本是她故意為之。


    而他所有的徘徊猶豫,懷念追悔,都像是一個笑話。


    念兮,仍舊是他的念兮。


    沒有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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