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二年一月三日。


    天大寒,狂風四起。


    程德於半睡半醒間,被冷氣侵襲,打了個寒顫,突然驚醒。


    起身來到賬外,經風一吹,睡意全無。


    “將軍!”藍玉手扶著腰懸的長刀,躬身行禮道。


    望著藍玉凍得通紅的臉,“這天冷,衣服多添些才好。我帳裏有一件狐皮大衣,你拿去披著去去寒。”


    藍玉聞言,目光有些感動,但卻還是拒絕道:“屬下身強體壯,區區寒風,不過爾爾。”


    程德聞言,輕皺了下眉頭,“讓你穿著就穿著,不然要是得了風寒,我怎麽和你姐夫交代?”


    藍玉一愕,思索一陣後,便笑道:“多謝將軍,那藍玉不客氣了。”


    說罷,藍玉便疾跑進帳裏,將那掛著的一件雪白的狐皮大衣,迅速裹在身上。


    隨即,又匆匆出了帳。


    此時,藍玉總算感覺到身體暖了起來。


    反複搓了幾下手後,藍玉又重新筆挺地站在帳外。


    程德目光有些飄忽,望著遠處淮安城的方向出了神。


    這淮安城該如何拿下呢?


    絕聲衛那邊一直沒傳來消息。


    這樣一來,對於淮安城城內情況的了解,基本上是睜眼瞎了。


    無可奈何,也隻能耐著心等著。


    拋開這些思緒,程德瞥了一眼藍玉,“走,跟我到那邊轉一轉。”


    摔下這句話後,程德自顧自地走在前頭。


    藍玉緊跟其後。


    一路走來,不停地都有泗州軍將士向程德行禮。


    而程德則微笑以對。


    走了約莫三百丈遠,程德來到了洪澤湖岸邊。


    雖有狂風,但洪澤湖湖麵,卻幾乎沒有波瀾。


    湖水流速極為緩慢。


    時間悄無聲息地向前流著。


    藍玉站在程德身後,有些百無聊賴地朝四處張望著。


    他不知道將軍在想什麽,隻看到將軍一直盯著洪澤湖望。


    將軍臉上那神情充滿了一種哀傷,背影顯得很是孤寂。


    他猜測,也許是將軍想起了以前的傷心事了。


    此時,程德的確是想起了一些傷心事。


    何三五的下落不明,讓他覺得有些世事無常。


    他並不知曉,以後會不會像何三五那樣,也會發生何種意外。


    但他明白,自從踏入了反元這條路後,他已經沒有了選擇。


    隻能一直繼續走下去,直到走出一條光明大道。


    就在這時。


    洪澤湖湖麵上不遠處出現了一條大船。


    船上有一位掌舵的人,還有一位倚風而立的青衫男子。


    青衫男子身著的青衫隨風抖動。


    而這時,傳來了一陣吟唱:“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聽著這段吟唱,程德收迴思緒,目光看向那位青衫男子。


    藍玉這時候湊上前來,目光充滿了警惕。


    “將軍,這人突然出現,行跡有點可疑。”藍玉望著湖麵上的那條小船出聲道。


    程德遲疑了。


    因為他遠遠地看出那位青衫男子體型不像是書生。


    這時,青衫男子似乎也注意到了岸上的程德和藍玉,目光一凝。


    船依然在行進,而行進的方向赫然是程德所待的岸上。


    隻是,船離岸邊還有兩丈遠的時候,忽然停了下來。


    青衫男子的身影看得更加分明:長的虎背熊腰,修眉寬頤,高鼻闊口。


    這便是青衫男子給程德留下的第一印象。


    青衫男子,目光停留在程德身上半晌,又看向位於程德身後的藍玉,眸光閃爍。


    打量了一陣後,青衫男子準備開口時。


    不料。


    藍玉率先開口了,“你是何人?可是元軍派來的細作?”


    青衫男子聞言一怔。


    隨即便反應了過來,連忙開口道:“誤會了。在下是一個商人,並非元軍的細作。”


    藍玉並沒有相信此人。


    反而,繼續逼問道:“從何而來,意欲往何處去?”


    青衫男子看著藍玉不善的表情,輕笑道:“從宿遷而來,欲往高郵。”


    藍玉沉默了,看向程德。


    程德暗中觀察著青衫男子,心道:這人樣貌,都快和潘安差不多了。


    不過,沒我帥氣。


    看到藍玉將眼神看向自己,程德平靜地看著青衫男子,“名字?”


    青衫男子眉頭一皺,但看到程德平靜之下的煞氣,暗暗讓他吃了一驚。


    沒曾想,在這裏碰到了一個英雄好漢。


    看這人,雖然年輕,但這種逼人的壓迫感,仿佛自然而然一般。


    一瞬間,青衫男子便判斷出此人必然長期身居高位。


    因為,這種威勢做不了假。


    而且,最初稱元朝,表明和元朝不對付。


    那隻有一個可能,便是反元義士。


    於是,青衫男子開口道:“在下卞元亨。”


    程德微眯著眼看向青衫男子,青衫男子保持著平靜從容。


    然而,誰也沒想到。


    一直被忽視的掌舵的人,卻是激動地開口道:“大人,您是泗州軍的?”


    所有人目光移向了掌舵的人。


    “你聽過泗州軍?”程德望向掌舵的人。


    掌舵的人,身穿一身灰色的衣衫,上麵打滿了補丁,臉龐皺紋密布,皺紋與皺紋之間的縫隙,可以放一根頭發而不易掉落。


    掌舵的人笑了下,露出一口黃牙,“小的是清河本地人,以捕魚為生,有時也會做些載人的活兒。如今清河能夠擺脫元人的欺淩,還多虧了泗州軍打敗了清河的元軍。現在,我們清河人才能活出一點人樣來,以前過的日子,簡直跟畜牲沒兩樣。”


    卞元亨一驚,神色驚疑不定地望了眼程德。


    程德看著掌舵的人,點了點頭,“我們泗州軍不會欺負百姓,相反,我們泗州軍是會保護百姓的。”


    掌舵的人笑道:“泗州軍是一支仁義之師啊!”


    程德沒有接話,而是看向掌舵的人,“老伯,你這兩天捕魚時,有沒有什麽特別的發現?”


    掌舵的人一滯,隨後開口道:“迴大人的話,小的這兩天主要是載人,沒有捕魚。”


    程德聽後,感到一陣失望。


    就在這時,卞元亨卻是開口道:“這位將軍,莫非是有什麽貴重的物品掉落在洪澤湖裏麵了?若是如此,我倒是可以幫將軍的忙。”


    程德將目光看向卞元亨,卻沒有接他說的話,而是平靜地說道:“我看你並不是一個商人這麽簡單吧!”


    藍玉警惕地看著卞元亨,右手緊握著腰中長刀。


    卞元亨卻是苦笑道:“將軍,在下確實是一個商人。若說有何不同?便是讀了幾本書,識了些字,然後,再就是練了些上不了台麵的拳腳功夫,僅此而已。”


    程德沒有相信,但也不想在此事上再糾纏,“你想上岸的話,為何不朝前麵洪澤城,而非得是這裏呢?”


    卞元亨迴道:“因為此路是一條近道。”


    程德沉默了。


    這裏是他的駐軍之處,對於一個陌生人,他並不想自己的軍情為他所知曉。


    但也不想為此錯殺一個無辜的百姓。


    於是,程德平靜地開口道:“此地,是我泗州軍軍事重地,是決不允許外人通過的,若是想要迴高郵,我建議你還是從洪澤城那邊靠岸。”


    卞元亨沉默了,眉頭緊鎖。


    一時間,場中氣氛有些凝滯。


    此時,掌舵的人看向卞元亨,勸道:“客人,要不聽從這位大人的話,從洪澤城那邊過?我載客人過去,這趟不收錢。”


    卞元亨沒有立即迴應,而是看向程德:“敢問將軍名諱?”


    藍玉這時候接話道:“怎的?你還想報複不成?”


    卞元亨苦笑道:“在下絕無此意,而是觀將軍氣度不凡,敢於反元,在下深感佩服,僅此而已。”


    程德一直盯著卞元亨的表情看,看著他表情不似作偽,便沉聲道:“程德。”


    程德話音剛落,卞元亨心中一驚,連忙朝著程德行禮道:“在下卞元亨見過征虜將軍!”


    掌舵的人瞠目結舌,滿臉的不敢置信。


    不過,到底是快速反應了過來,連忙朝著程德的方向行禮道:“小的見過將軍!”


    “你們聽說過我?”程德疑惑地看向二人。


    “將軍有所不知,這江北行省,或許都聽過將軍的大名了。”卞元亨迴道。


    程德卻是沒有半點高興。


    依然保持著平靜。


    這一幕落在卞元亨眼中,讓他心中有些佩服。


    同時,暗道:竟然沒有表現出開心,非比常人,看來這程德所圖不小。


    “不過一些虛名而已,不值一提。”程德淡淡地說道。


    卞元亨不敢托大,“在下素來佩服將軍這等大英雄。”


    程德不置可否,“你船上那些布袋裏麵裝的是什麽東西?”


    卞元亨遲疑了一下,但還是迴道:“這些布袋裏麵,裝著的都是高郵貧苦百姓吃的鹽。在下也就不瞞將軍了,在下做的是販鹽買賣。因為高郵元軍對鹽掌控太嚴,而物價太高,百姓根本吃不起。基於此,在下於心不忍,自請前往宿遷,為高郵百姓謀得這些鹽。”


    程德望著卞元亨,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你沒有撒謊?”


    卞元亨當場指天發誓:“我卞元亨剛才所說若是有一句謊言,那就讓老天爺讓我不得好死,當場劈死我!”


    程德看著卞元亨大義凜然的樣子,心中有些鬆動了。


    高郵的百姓,看來過得並不好。


    將來有機會,一定要將泗州軍的旗幟插在高郵城城上。


    “我可以讓你過此路,但過此路,必須蒙眼,而且,我還可以派我泗州軍的將士護送你一程。藍玉,待會兒此事交由你去做,記得選十幾個軍中好手。”程德望著卞元亨說道。


    藍玉迴道:“是。”


    卞元亨也點頭同意了,心裏頭也是放鬆了不少。


    暗道:泗州軍果真是仁義之師!


    程德瞥了卞元亨一眼,便準備轉身離去。


    “將軍,還請留步!船家,快快靠岸。”卞元亨高喊道。


    程德停了下來,轉身望向卞元亨,“你還有何事?”


    船家將船靠了岸,卞元亨跳到了岸邊,然後朝著程德的方向躬身行禮道:“將軍對我高郵百姓恩典,我卞某沒齒難忘。”


    程德卻是神色平靜,望了卞元亨一眼,“如果是說這些的話,那大可不必了。”


    卞元亨遲疑了一下,然後目光亮了幾分,朝著程德再次躬身行禮,“將軍誌在驅除胡虜,恢複中華,我卞某深感佩服。隻是,我準備向將軍舉薦一位大才,能助將軍成事!”


    程德臉色不變,緩緩地說道:“為何助我?你所求為何?”


    卞元亨解釋道:“將軍先前不讓卞某行此路,但將軍在聽了卞某談及那些鹽,是高郵貧苦百姓所急需時,將軍卻因此鬆口。在卞某看來,將軍心中裝著百姓,是個仁義之人,斷然不是大奸大惡之徒。在卞某看來,反元大業任重道遠,各處英雄豪傑中,據卞某所知,惟將軍待百姓赤誠和仁義,惟將軍所領泗州軍與民秋毫無犯所以,卞某願意幫助將軍。”


    程德聽了後,沉思須臾,“你所推薦大才是何人?”


    卞元亨一聽,臉上大喜,連忙迴道:“迴稟將軍,我所推薦之人,乃是我一至交好友,他名字叫施耐庵。”


    施耐庵?


    程德一驚,看向卞元亨有些驚疑不定,“你說你好友名字叫施耐庵?”


    卞元亨點頭道:“在下好友確實是施耐庵。”


    程德沉默了。


    他記得沒錯的話,這施耐庵是《水滸傳》的作者,是一個文學家。


    不過,也是個大才。


    但程德想著,莫非這施耐庵還有其他本事?


    要不然,這卞元亨為何如此盛讚他呢?


    於是,程德微眯著眼看向卞元亨,“為何舉薦他?”


    卞元亨沒有絲毫猶豫,立即迴道:“欲圖大事,需有謀主,我好友施耐庵,先居興化白駒場,頗知兵,通古今,乃當世奇才。若得我好友相佐,何愁大事不成?”


    程德震驚了。


    這施耐庵竟然還知兵?


    這是他所沒想到的。


    “話雖如此,但他願意來助我嗎?且此地相距高郵路興化,可是有不少距離的。”程德歎了口氣。


    卞元亨卻是急了。


    “若肯得將軍一手書,卞某願為將軍說服我好友施耐庵來投。”卞元亨拍著胸膛保證道。


    程德點點頭:“既如此,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了。不過,為了彰顯我的誠意,我會派一支百人隊伍前去,既是為了邀請施先生,也是為了護送他投我。同時,還可以護送你以及船上的鹽,一舉三得,不知你意下如何?”


    卞元亨聽了很高興,眼睛露出感激的光芒,“將軍所慮,甚是周到。善!”


    程德看了眼藍玉,說道:“藍玉,你讓百戶長魏九一帶著他麾下的一百人,來此地見我,速去。”


    藍玉看了眼卞元亨,便大聲迴道:“是。”


    隨即,藍玉匆匆離去。


    接著,程德望向卞元亨,“可有紙筆?”


    卞元亨笑著點頭,“有!”


    說罷,卞元亨便轉身重新迴到船裏拿出來紙和筆,正準備遞給程德時。


    程德卻叫住了他,卞元亨麵露不解之色。


    程德笑道:“我說,你來寫。”


    卞元亨點了點頭,握著筆和紙,然後看向程德。


    程德在原地來迴走了幾步,沉吟不久,便開口道:“吾名程德,泗州軍征虜將軍是也。聞聽先生,乃天下奇才,心喜之,更欲使先生為某泗州軍一軍師,助某輔定天下,重立天下秩序。某,一介平民,有定鼎天下之誌:驅除胡虜,恢複中華,日月所照,皆為漢人。“


    “先生不欲顯達當時乎?弄文以自遣,不亦虛度歲月乎?男兒大丈夫,當提三尺劍,立下不世功名。而先生之智,便是先生手中所執三尺劍耳。俯瞰古今,亂世更易出豪傑,也易出定鼎天下之大才,凡定鼎天下者,皆可名留青史。立足當世,千古大才皆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先生可敢為天下人先,做今朝之風流人物也?”


    程德一口氣說完後,望向還在書寫的卞元亨,“可全記下了?”


    話音剛落,卞元亨輕吐一口氣,“全記下了。”


    隨即,程德便從卞元亨手中接過,然後簽上了自己的大名,再送迴到了卞元亨手中。


    “見到施先生後,代我向他問好,另外告訴他我會在泗洲城等他來。”程德叮囑道。


    卞元亨點頭,“是,卞某定將將軍的話帶到。”


    就在這時,魏九一帶著一百人出現了。


    藍玉走在最前邊。


    見此,程德便當場交代了魏九一一番後,再看向魏九一說道:“剛剛所說,一定要牢記。切記,迴來的路上,一定要保護好施先生。若是他有家人的話,一並接來。”


    魏九一連忙躬身迴道:“是,屬下定不負將軍所托。”


    程德看向卞元亨的方向,對著魏九一說道:“既如此,那麽,你待會兒就跟著卞先生一起往高郵去吧!”


    “是。”魏九一應道。


    隨後,程德在告別卞元亨後,帶著藍玉,返迴了大帳中。


    在大帳裏,程德看著伏案上堆著的一疊文書,不禁揉了揉眉心。


    良久。


    便坐在伏案上,翻看著文書。


    時間在悄悄流逝。


    一直到了天即將黑下來時。


    藍玉走了進來,朝著程德躬身行禮道:“將軍,淮安城那邊的絕聲衛到了。”


    程德放下手中的文書,臉色一正,終於來了。


    “讓他進來吧!”程德麵色平靜地說道。


    “是。”藍玉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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