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扉緊緊閉著。


    他沒迴頭。


    郭馥麗從醫院返家,踢掉鞋子,趴在椅子休息。


    房間裏,潘若帝聽見聲音,跑出來。「怎樣?幹嘛叫你去醫院?他生病了?」


    「對,他生病,腦子生病。」郭馥麗從皮包拿出彈簧刀,扔桌上。


    「你知道他幹什麽了嗎?他偷我的道具刀跑去刺人,他是不是秀逗了?」


    「怎麽可能?!」


    「就我們那個偉大的房東徐瀞遠,妹妹被人殺,她就想殺那個兇手報仇——」


    「嗄?」若帝掩住胸口,嚇死人了啦。「我怎麽不知道有這種事?過分,你們也不跟我商量,我可以幫著勸啊。」


    「算了吧你,你溫吞的和平主義救不了她啦。」


    「那……華哥就拿這個刀去幫她……殺人?」潘若帝拿起彈簧刀檢視。「這道具刀喔?」他用手掌試,刀子受阻力,就縮迴刀鞘裏。「原來電視劇就是用這種假刀殺人。」


    「唉,那家夥勸不住房東,拿刀捅那個人給她看。徐瀞遠嚇暈了,躺在醫院吊點滴。最好笑是那個兇手,殺人那麽狠,自己被假刀捅,嚇到撇尿。哼,活該,也算狠狠給他教訓了。」


    「所以這個刀捅不死人喔——」潘若帝把玩著,忽慘叫,把郭馥麗嚇得坐起。「幹什麽?」


    她看他指著大腿,彈簧刀插在上麵。郭馥麗大笑。「別鬧了,假刀嚇不了我啦,哈哈哈。」


    潘若帝臉色慘白,嘴唇顫抖。「剌……剌進去了。」


    「嗄?」郭馥麗跳下椅子,驚慌大叫。「怎麽會?是刀柄卡住嗎?哼!道具組就愛買便宜貨!怎麽辦?怎麽辦?」郭馥麗慌得團團轉。


    「不要拔刀,血會噴出來,怎麽辦啦,打電話,對,打電話叫救護車——你躺著,不要拔嗄——」


    「啊——」潘若帝硬拔出刀,淒厲慘叫。


    「啊——」郭馥麗掩麵腿軟,看他高舉滴血不沾的彈簧刀大笑。


    「嚇到你了呴?哈哈哈,看你緊張得,擔心我喔?」


    「潘若帝!」郭馥麗衝上去,鉤住他脖子,勒進房,痛揍也。


    郭馥麗跟潘若帝正鬧著,忽聽有人開門,他們交換個眼神,衝出房外。見程少華凜著臉進屋,走向他的房間。


    郭馥麗追著他罵:「程少華!你知道你多蠢嗎?你要背傷害罪嗎?雖然是道具刀但對方可以告你——」


    「華哥你太衝動了,你怎麽不先跟我商量?」


    郭馥麗繼續罵。「我是勸你不要隨便放棄感情,但沒叫你幫她殺人啊,你這麽聰明怎麽會——你幹嘛?」


    郭馥麗跟潘若帝擠在程少華房間門口,看他在打包行李。


    「我去山上住幾天,閉關寫稿。」程少華說。


    郭馥麗驚愕。「這麽突然?」


    「華哥——」潘若帝不舍。


    程少華拎起行李,拍拍潘若帝肩膀。「我的貓交給你沒問題吧?」


    「那當然,但是……你什麽時候迴來?」怎麽感覺他要去很久?


    「手機要開著,我劇本還需要你陪我討論啊。」郭馥麗好擔心。「你會迴來吧?」


    程少華沒迴答她,他將家裏的貓兒一隻隻揪來抱了又抱,才拎起行李,走了。潘若帝倚門望。


    「竟然要到山上搞自閉……我看華哥這迴傷得很重。」


    「臉色這麽難看,鐵定跟房東分手了。」郭馥麗把煙摸出來,點上,很江湖口吻地歎道:「唉,世間情為何物,程少華髒掉了——」


    「髒掉?」


    「對啊,感情潔癖被房東玷汙了,哈,他也有這天。」


    潘若帝覷著她。「話說迴來,現在起,這房子就剩我跟你……小郭——」潘若帝執起她手。「我想說這句話很久了,反正我們都沒伴,要不要來試試‘小狗成交法’?」


    「潘啊。」郭馥麗雙手摸住他臉,笑得有點淫蕩。「你考慮清楚,天真也要有個限度,跟我玩‘小狗成交法’,是會被姐姐我當小狗踢喔,來啊……」


    不要,好可怕,潘若帝撤退,往房間跑。


    「來嘛來嘛,不要逃啊——」郭馥麗追去,張牙舞爪,齜牙咧嘴。「baby,姐姐會讓你升天的——別逃呀!」


    四個多月過去,三月八日,雨綿綿,午後三點,京樺出版社,在「三禾書店」,舉辦程少華的新書發表會。


    讀者們或坐或站,擠在書店中央座談區。


    衣著時髦的女編輯,先向前來支持的讀者們介紹程少華新書,他的新書以古代傳說中的異獸為題,創作十篇小說。


    作家程少華,白襯衫,卡其褲,一身輕便,立於講台中央,透過投影機,他播放各種古代罕見異獸圖形,跟讀者分享創作靈感來源。


    讀者們或低頭做筆記,或看偶像的心情拍照拍不停,也有的是好奇經過,繞過來聽。更有的,帶上程少華的書,等座談會結束,請作家簽名。


    「這張像羊頭卻長著獨角,身體又壯得像牛的,叫‘獬豸’。」少華指著投影片,生動地解釋著。


    「不要看它呆呆笨笨的,它能分辨曲直,要是見到有人打鬥,會用角去觸碰理虧的人。所以判斷誰是誰非簡單了,讓‘獬豸’來,說不定還判得比一些昏官好,還不用付它律師費,壞人賄賂它也沒用。」


    大家被他的話逗笑了。


    程少華更換片子。「現在我們看下一張,這是‘夔’,傳說它是木石之怪。長得像龍,它的鱗甲,光如日月。古時傳聞看到‘夔’會鬧大旱。不過,要是像這幾天,每天下雨,看到‘夔’就好了。是不是?」他笑問讀者。


    大家聽得津津有味,沒有冷場。


    他神氣清朗,充滿自信,一舉一動,俘虜了聽眾。


    座談會結束後,讀者拿著新書,排隊請程少華簽名,編輯忙著維持秩序。在那些擁擠的人們後麵,一名女子,始終靜靜站在角落。


    她穿著高領白色上衣,米色長裙。一頭烏黑長發及肩,身形消瘦,肩膀掛著個褐色的皮革袋。


    她不像那些熱情書迷,擠著前頭,要親近作家。她一直隔著遠遠的距離觀望一切,黑眸深情地追尋著,那曾與她朝夕纏綿,熱情歡愛過的男人。


    他還是那麽英俊,即使隔著人群遠遠觀望,都能令她評然不已。他口條流暢,神清氣爽,他看起來過得很好,甚至還完成新書。


    他的世界,已經沒有她。


    這想法,令她黯然神傷。


    感覺,恍如隔世,很奇怪,很不真實。


    她真的曾睡在那個人臂彎間嗎?曾躺在他身畔被嗬護嗎?早晨吃他親手料理的法式吐司,晚上與他親昵纏綿徹夜遊戲。她的身體曾經無數次地,為他毫無保留地開敞,他們是那樣親昵地、露骨地擁抱,緊緊擁抱,抱不停地……


    現在……他感覺遙遠,是跟她沒有關係的陌生人了。


    不是他放棄她,是她的愚鈍搞砸這份愛,他們幾乎是幸福的,直到被她毀了。徐瀞遠恍惚地、癡癡地,看著他。


    他已經放下她,但她還會心悸,還在眷戀。憑藉被他愛過的餘溫,度過每一日夜。關心他的新聞,追讀他的書。即使他們分手,不聯絡,她還是愛他,她有遺憾,但沒有恨。心中滿滿的,是對他的感謝,如果不是他,她現在才真的在地獄裏。


    那件事發生後,她結束停車場工作,搬迴家裏,重拾室內設計,找迴過去合作的工班,這幾個月,順利完成兩個設計案,生活無虞。她一點、一點地找迴自己的人生,不被仇恨綁架,開始正視未來。


    她很想他,有時想到發狂,徘徊他可能出現的地方,又怕碰到他,不知要拿什麽表情麵對。更怕被他遇到,她看到的不是他的驚喜,而是他的厭惡。


    徐瀞遠知道,她讓他太失望,被他討厭也是應該的,迴想起來,她給他的生活帶來太多麻煩。


    如今,當她迴顧過去,連自己都不敢信,曾有過那樣黑暗頹廢的日子,那樣孤僻憂鬱的時光。但她不會忘記,今生永不忘,在她人生最差的時日裏,唯一發生的好事,就是被那個人深深愛過。


    他,目睹過最糟的自己。他,愛過最失意落魄的自己,那個連自己都唾棄的自己。多麽榮幸,被他眷顧過。在那不可思議的歲月裏,她備受恩寵,卻連一句感謝都沒有跟他說。


    當時間過去,歲月流逝。當她終於振作,迴到正常世界。在每一個沒有他的日子裏,他的好,卻逐日地具體。


    他給過她熱情,他令她溫暖,在她人生的冬天裏,他是寒冽風中的白梅花,是她唯一凝視到的美,是她唯一嗅聞到的芬芳。而今他懸於高處,已不是她能隨意攀折欣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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