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少華說:「幸福戲院平日一百三十元就可以看十部片,想外出,蓋個章就可以隨時出去。影片種類又多,帶東西進去吃也不會機機歪歪的,夏天最適合泡在那裏吹冷氣看電影。」


    好,就一起去看電影。過去常去同一個地方,如今一起去,卻有不同的趣味。徐瀞遠之前都在「三和國中」站下車。


    程少華卻堅持在「徐匯中學」站下車,往戲院方向走,因為途中會經過「慈記房仲」,他要在那裏喝現打的木瓜牛奶,順便吃肉圓。


    房仲兼賣咖啡茶飲?還有肉圓吃?!真詭異。


    徐瀞遠陪著,也喝一大杯木瓜牛奶,超驚豔的啊。木瓜放很多,果香濃鬱,搭配號稱濃純香的林牌牛奶,一喝就停不下來。


    「怎樣?」程少華看她喝得津津有味,得意極了。「這可以贏你的阿婆飯團吧?哈哈哈。」


    「沒想到這裏的木瓜牛奶這麽棒。」


    「這是我的隱藏版美食,你隻能跟我來,不準泄漏出去。」


    「那泡泡冰呢?在哪兒買?」


    「我不會跟你說,想吃就要靠我幫你買。」


    「呿。」徐瀞遠賞他白眼。「就一杯泡泡冰,有什麽了不起,沒吃也不會死人。」不希罕咧。


    吃了木瓜牛奶跟肉圓,往幸福戲院進攻。


    這家老牌影城,位於菜市場內,於是他們又逛起菜市場。


    「買東西進去吃吧。」程少華拉她逛,一攤攤晃,商量著買什麽零嘴進去吃,有商有量,說說笑笑。


    徐瀞遠跟在他身旁,看他跟攤販問價錢,買小吃。


    感覺仿佛又迴到妹妹在世時,那時她們最愛一起跑來看電影,她也是像這樣,拉著甄宜,問妹妹要吃什麽,想買什麽。


    很快地,程少華手裏拎一堆食物,菜市場人多,他牢牢握住她手,往戲院去。看電影時,徐瀞遠要是睡著了,程少華會提供肩膀,當枕頭用。


    換程少華睡著了,他會靠在徐瀞遠肩膀睡覺。


    愛情電影,程少華睡得沉。


    動作片,徐瀞遠睡得好。


    他們看看電影,吃吃喝喝,睡來睡去,酷熱夏天,被關在外麵,而他們與世隔絕,躲在陰翳秘密處。


    逐日過去,對彼此的激情漸漸淡去。他們不再熱衷床上纏綿,反而漸漸在日常生活找到同處的樂趣。


    在城市晃遊,閑來吃喝,家常瑣碎對話中,他們之間,產出另一種教人舒服的家常情感。那種感覺,像是就因為世界有徐瀞遠,所以才有程少華存在的必要。這世間因為有程少華,所以徐瀞遠有誕生在世的必要。


    因為少了誰,心中某個黑洞,就沒辦法被彌補。


    程少華覺得徐瀞遠需要他拯救,覺得隻有他可以救她,讓她放棄仇恨。


    可正因這自負的念頭,曾被母親拋棄的程少華,感覺到自己是很重要的存在。這世上因為有了他,徐瀞遠才能好好活下去。他這麽自大地想,幾乎有些虛榮,且沾沾自喜,他樂於對她付出關愛,他冒險地,一天比一天更愛她、更疼她。他要讓她幸福,像灌迷湯那樣教她忘記報仇,讓她對未來生出新的渴望。


    一日,當瀞遠得知五月天要開演唱會。


    「我要熬夜排隊去買票。」她下決心這麽說,程少華很驚駭。


    「你有這麽青春嗎?你是他們歌迷?!」熬夜排隊欸,哪像她會做的事?


    「沒辦法,他們的票很難買。早上十點開賣,為了拿到好位置,一定要徹夜去排隊。」


    「神經,夏天這麽熱幹嘛去人擠人?喜歡五月天我買cd給你聽就好了。」


    「那不一樣。」


    那種青春演唱會,和一堆毛頭孩子,混在一起對偶像尖叫,那是優雅帥氣的程少華絕不幹的事,更甭提還要熬夜狼狽地排隊等買票。


    可是呢——


    這天他竟然陪著徐瀞遠,守在售票點外。


    坐在鋪了報紙的硬水泥地,一邊揮扇打蚊子,一邊拿手帕擦汗,苦苦等候明日購票。


    他問她:「喂,你有交過像我這麽講義氣的朋友嗎?」


    「又沒逼你陪,是你自己愛跟。」


    「沒有我陪你排隊,你尿急的話怎麽辦?」


    「我可以憋尿啊。」


    「不可以,憋尿會敗腎,連腎髒都不要了嗎?五月天有這麽大魔力?」


    「你不懂啦。」她說,拿出手機,打給某人,興高采烈對那人說:「小毛……知道我在幹嘛嗎?說了你不要嚇到,我在排隊,等著買五月天的演唱會——」


    此舉激怒程少華,忍耐著看她講完電話。


    他忍不住心酸嘲諷。「叫我不要打給你,說什麽不喜歡講電話,我看你跟別人講得很高興嘛,跟誰那麽好?叫那個人來陪你排隊啊!」


    呴,生氣了喔?


    徐瀞遠笑望他。


    他瞪她。「徐瀞遠,你這女人真是壞透了。」


    呴?還很沮喪喔?說好隻是朋友呢,這樣是吃醋嗎?


    徐瀞遠打開手機,撥給朋友,笑嘻嘻說:「有人吃你的醋呢,我讓他跟你說話。」


    手機忽塞給程少華,他慌了,握著它像握著燙手山芋,瞪徐瀞遠一眼,不得不假正經說:「你好,我是程少華——」


    電話彼端,寂靜無聲,沒迴應。他等了又等,困惑地看向徐瀞遠。徐瀞遠拿迴手機,繼續和無聲的彼端講話。


    「小毛啊,他很無聊吧?連你都要吃醋。剛剛那個是我的朋友程少華,聽到他聲音了吧,他硬要跟著我去聽五月天的演唱會,真是超級拖油瓶。」


    到底怎麽迴事啊?


    徐瀞遠講完,跟他解釋。「是我妹啦。」


    「小毛是你妹?你妹不是已經……」死了。這句他打住,他看徐瀞遠認真說——


    「我妹的綽號叫小毛,你知道為什麽嗎?她是女生,可是好笑的是她腳毛超長,每次都要我幫她剃掉。聽說很多美女都會這樣,賀爾蒙旺盛。」她笑著迴憶。「她很苦惱呢,本來叫她毛怪,被她嚴重抗議,改叫小毛。」


    「你……一直打電話給她?」


    「對啊,她的手機還在用,有繼續繳費。你知道她的來電答鈴是什麽嗎?你聽看看——」


    徐瀞遠又撥一次號碼,手機放他耳邊。


    他聽過,那次在醫院,他拿著她的手機,迴撥她手機常播出的一組號碼,對方響起的答鈴聲,就是這首歌。


    五月天的《擁抱》。


    程少華明白了,徐瀞遠的妹妹,是五月天的歌迷。


    當答鈴結束,響起一個女孩爽朗的聲音——


    「你好,這是徐甄宜的手機喔,對不起,我現在不方便接電話,找我請留言。祝你天天開心,大吉大利!」


    程少華聽著那麽青春愉快的聲音,想及徐瀞遠常常打著一通又一通無人接聽的電話,認真地跟已故的妹妹說話。想到此,眼眶濕,哽咽了。


    手機答鈴已經播完,徐瀞遠奇怪他幹嘛還不掛電話。她看他張嘴,又閉上,又張嘴,然後以一種艱難的、沙啞的嗓音,對手機那邊說——


    「你好,我是剛剛打給你的程少華。我正在陪你姐姐排隊買票……這樣她尿急的時候,就可以去痛快撇尿,你知道憋尿會敗腎吧?現在氣溫高達三十四度,淩晨兩點,我們坐在水泥地,還不迴家睡覺。小毛,你姐姐她……她很愛你……」


    徐瀞遠掩麵痛哭。


    程少華摟住她,也哭了。他繼續講。「還有,我以前不知道……五月天的歌很好聽,我會陪你姐去聽演唱會,買最好的票。我也祝你,天天開心,大吉大利!」講完電話,兩人抱一團痛哭。


    嚇到一旁等著的人。


    九月,程少華,徐瀞遠,站在搖滾區,拿著螢光棒,跟一群五月天歌迷聽演唱會,他們也尖叫,他們也歡笑,他們也在動人的慢歌裏淌淚。


    在喧嘩的歡唿與動感的歌音裏,程少華不時偷偷望向身旁的徐瀞遠。


    看徐瀞遠在五月天的歌裏哭泣,在想念妹妹時淚汪汪,他發現他同樣會心悸,會濕眼眶。他看著成片螢光棒揮舞,在那些閃動的、交錯的光影間,在震動耳膜的歌音裏,她比台上的明星更動人。


    「我愛你……徐瀞遠。」


    他小聲說,看她因一曲一曲好歌而激動緋紅的臉。愛的告白,被音浪淹沒。她沒聽見,她跟歌迷一起對台上明星尖叫。她沒聽見,可是他說出來,自己卻激動不已。他沒想過,他固守的心牆,那些對愛的原則,會被這個人擊潰。


    他什麽都願意陪她做,隻盼她走出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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