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傍晚。


    南瑜拎著個小籃子,晃晃蕩蕩的走出菜場,竹籃裏放著一把青菜,一把豆角,一塊豆腐,一尾不到一尺長的草魚,以及幾個黏著雞糞,看上去很新鮮的雞蛋。


    竹籃前後搖晃,南瑜右手抓著一顆酸果子,齜牙咧嘴的啃著。


    馬家的小少爺和幾個玩得好的慘綠少年,一個個油頭粉麵的蹲在路邊,手裏捧著小碗,‘哧溜’有聲的啜著冰鎮的綠豆沙。


    馬少爺一雙小母狗眼,賊溜溜的盯著通往菜場的馬路,見到南瑜行了過來,他急忙起身,眉開眼笑的迎了上去:“小瑜,吃綠豆沙不?那邊有人發免費的綠豆沙哩,說是給自家生病的少爺積福的。”


    南瑜翻了個很漂亮的白眼,輕哼了一聲,‘哢嚓’啃了一口酸果子,酸得自己‘哧溜哧溜’直吸口水,看得馬少爺和幾個玩伴都不由得直咧嘴。


    好容易將果子嚼碎了吞了下去,南瑜懶懶道:“路邊的東西,不幹不淨的,誰敢吃呢?”


    “嚇,幹淨的,怎麽不幹淨?”馬少爺急忙舉起手上的小陶碗:“雷大老板的十三姨太,兩歲的少爺生了病,特意花了大價錢熬了綠豆沙,按照風水先生指點,在城裏幾處氣眼發放綠豆沙哩。”


    “咱們善德坊,可是風水寶地,正好在一個氣眼上,這才有這免費的綠豆沙喝!”


    “雷大老板的十三姨太,她做的東西,能不幹淨麽?”


    南瑜微蹙眉頭。


    馬少爺笑得燦爛:“咱們也不是貪這點小便宜,誰還吃不起一碗糖水麽?咱們也是,為雷大老板的公子祈福嘛!”


    馬少爺就伸手去拉南瑜的袖子。


    南瑜有點遲疑的,被馬少爺拉到了善德坊南邊一個出口,這裏果然有一個攤位,上麵放了好幾口帶夾層的大瓦缸,裏麵盡是冷氣直冒的綠豆沙。已經有很多善德坊的街坊鄰居圍在了一旁,拿著小陶碗吃得開心。


    有人吃了三五碗還不夠,還在不斷地續添。


    攤位後麵,身穿勁裝短衫,做家丁裝束的壯碩男子敲擊著瓦缸,極燦爛的笑著:“不夠再來添呀,管飽管夠的。若是有家夥器皿,帶迴去給家裏人也嚐嚐,給咱們小公子積福的,多謝各位街坊鄰居哩!”


    南瑜也在幾個慘綠少年的環繞下,羞羞答答的湊了上去,接過了一碗綠豆沙,一小口一小口的吃了起來。


    天色漸暗,善德坊內,大半人家開火做飯,到處都是煙火繚繞的氣味。


    也有收入較豐的,或者單身漢懶得開火的,在外麵小店長期掛單的,到了時辰,自然有店夥計拎著食盒,將各色套餐便當送進街坊。有時候,一個店夥計會拎著七八個食盒,極其艱難的在滿是雜物的街坊內馬路上穿梭。


    刑天鯉甩開了那群傳教士後,又跑了兩處地方,在天色要黑不黑的時候,迴到了善德坊。


    他警惕的朝著四周打量一陣,這才進了街坊。


    掌心把玩著一枚下午在法璐仕共和銀行兌換的金幣,刑天鯉掌心青銅色神光滾蕩,小巧的金幣在一絲絲的不斷縮小。他一邊行走,一邊思忖,自家的租客,是不能讓他們住下去了,安全起見,過兩日,還是想辦法讓他們搬走吧。


    哪怕賠償他們一點租金呢?


    也比自己突然遇襲,被人追上門連累了他們來得好。


    若是被人堵在了小樓裏,刑天鯉有信心安然跑路的。


    但是這些租客可沒有他的本事,天知道會出什麽事!


    迴到自家小樓門口,刑天鯉又向四周打量了一番,四下靜謐,安然無恙。神魂之力外放,小樓也是一片祥和。


    地下室的大學生們,有兩個在認真的讀雜書,其他的湊成了四桌,正在打麻將。


    二樓的馬家,一對爹娘和兩個兄弟湊一塊兒,正在集體聲討早戀的十三歲小妹。


    三樓的南瑜家倒是一片祥和,分明是剛用好晚飯,南教授在書房寫書,南夫人在畫室作畫,南瑜正啃著酸果子,坐在琴房裏‘叮叮當當’彈著鋼琴。


    刑天鯉站在小樓門前,呆立許久。


    地下室的大學生們,他們的生活,是他曾經有過的。


    二樓的馬家,他們的家庭瑣事,他也曾經享受過的。


    而三樓的這等安寧和幸福,是上輩子的刑天鯉曾經幻想過,卻半途夭折的。刑天鯉吧嗒了一下嘴,他抬頭看著天空,喃喃自語道:“要是,上輩子的我跑到你麵前說,你放棄了一個可以橫掃一切的天仙,你會後悔麽?”


    “啊呸,舔狗!”


    “感謝你,祝你在老家幸福……如果不是你要分手,我也不會去雨中黃山,得到末法地球的最後一份機緣。”刑天鯉輕歎一聲,朝著天空,衝著不知在何處的某人,輕輕的稽首做禮。


    收攝精神,一顆道心進入古井無波的妙境,刑天鯉悄然無聲走進小樓,沒有驚動任何人,徑直到了樓頂露台。站在露台上,朝著四周打量了一陣,刑天鯉滿意的點了點頭,轉身進了閣樓。


    打開巨大的保險櫃,看了看裏麵的諸多物品,刑天鯉沉吟一陣,將下午兌換來的一批銅塊、鐵塊,放在了紫綬道衣上。他喃喃念誦咒語,雙手不斷結印,每一聲咒語出口,都有一點精血烙印在紫綬道衣上。


    整件道衣光芒隱隱,沉甸甸的鐵塊、銅塊快速消融,不斷被道衣吞噬,更在刑天鯉的精血點化下,一部分化為‘先天衍生太初之炁’融入道衣內在,一部分則是淬煉為五金精華,融入道衣本體。


    紫綬道衣由一百零八片筍殼組成,衣袍成型後,刑天鯉發現,這道衣中,自帶空間胚芽一百零八個。每一個空間胚芽,都可以成長為一個妙用無窮的小型空間。


    隻是,末法時代,窮困貧瘠。


    這紫綬道衣想要成長,就必須和刑天鯉自身,和通天妙竹一般,吞噬大量的‘太初之炁’,更需要刑天鯉本身精血輔助熔煉。


    在小龍湫鎮的時候,物資匱乏,刑天鯉隻是勉強點開了一處胚芽,在左袖生出了一個三尺見方的小型空間。


    到了平海城,隻要有足夠的金幣,想要什麽不能弄來?


    刑天鯉白天在外的時候,就又點開了五處胚芽,再次開啟了五個小型空間,更在市場上,采購了大量的銅塊、鐵塊,將五個小型空間塞滿。


    心髒內大鼎騰騰生光,刑天鯉不惜損耗精血,借助今日采購的材料,在短短一刻鍾內,又點開了三十處空間胚芽。一共三十六處小型空間平均的分散在紫綬道衣各處,不僅提供了足夠大的儲物空間,更是讓整件紫綬道衣的防禦力強出了數倍。


    麵色略微有點發白的刑天鯉喘了一口氣,站起身來,雙手緊握一大把金幣,默運‘天地熔爐一炷香’根本法,大鼎震蕩,絲絲縷縷金光被身體吞噬,頃刻間就被轉化為絲絲縷縷太初之炁被大鼎抽煉、逆溯。


    渾身大汗淋漓,熱浪升騰。


    伴隨著一聲低沉的轟鳴,心髒內大鼎又轟鳴了一聲,微微擴大了一圈。尤其是鼎內那一道金光,也從綠豆粗細變粗了兩圈,長度達到了將近一寸。


    清氣上升,融入神魂。


    濁氣下沉,烙印肉身。


    和合之氣在五髒六腑、四肢百骸中一陣盤旋,一點點融入鼎中那一線金光。於是渾身飄飄然,鼻端有清香浮蕩,身邊有清風流淌,刑天鯉渾身肌肉一陣起伏,身體又微微拔高了一些。


    右手握拳,輕輕向空氣一擊。


    ‘啪’的一聲脆響,空氣硬生生被錘爆,一團白色氣爆閃了出來。


    刑天鯉隻覺骨髓一陣陣溫熱,不斷有舊的血漿被燃燒,有新的精血滋生。胸口發燙,那條手臂緊握獸麵四方盾牌的圖影又清晰了一些,手臂更是變得完整了一些,小半塊筋肉虯結的肩膀都露了出來。


    “單純的肉體力量,怕是已有七八千斤,正常人挨一拳,都要被打穿的。”刑天鯉低聲嘟囔:“不過,遠不是這輩子血脈的極限啊。”


    《原始巫經》閃耀著混沌幽光,在靈台紫府上冉冉展開。


    諸般異象如煙花般絢爛綻放,那一尊尊可怕的太古大巫、洪荒巫神拿星摘月、擔山趕海的恢弘場景,看得刑天鯉渾身戰栗,卻又向往不已。


    若是擁有了那等可怕的肉身,法力什麽的……


    嗯,法力還是很重要的。


    刑天鯉告誡自己,法力還是很重要的,單純的肌肉疙瘩,是絕對走不遠的!


    “性命交修,才是根本!”


    在閣樓裏忙活了一陣,終於修持完成,刑天鯉走到保險櫃旁,將保險櫃內的諸多物件,分門別類的,納入了紫綬道衣的三十六處空間中。


    剛剛收拾妥當,老虎窗外,一輪皓月已經升起了兩杆高。


    這個世界的月亮,過於明麗,很有點喧賓奪主的意思,到了夜間,隻要月相足夠好,月光就明亮得和白天也相差仿佛,隻是色調略顯清冷。


    遠處,有孩童借著月光在奔逐嬉戲,還有狗子相互廝打的咆哮聲傳來。


    突然間,有洋婆子和男人撕扯叫罵的聲音傳來。漸漸的,叫罵聲逐漸擴散開來,起碼有四五個人卷入了爭端,有雞棚狗窩被掀翻,雞飛狗跳、老人嗬斥的聲音次第響起。


    刑天鯉皺了皺眉頭,將保險櫃門逐一鎖上。


    遠處,有飄忽的銀鈴聲傳來。隨後,整個善德坊驟然安靜了下來。就好像,有莫測的大能伸出手掌,一掌抽空了整個善德坊的空氣,所有的聲波,瞬間消失了。


    小孩子的笑鬧聲。


    狗子的汪汪犬吠。


    男女的叫罵撕扯。


    老人的憤然嗬斥。


    以及其他的蟲子鳴叫聲,甚至是風吹過,小樓旁邊的幾株青鬆枝葉搖晃的聲響,全都消失了。


    刑天鯉驟然色變,帶起一道微風,到了閣樓門前,他猛的拉開厚重的鐵門,衝到了露台上。


    手按圍欄,朝著遠處稍稍一望,刑天鯉的心髒驟然一沉——他看到,遠遠近近,數以百計的善德坊街坊,無論男女老幼,甚至是一些雞犬之類,全都直勾勾的盯著小樓的方向。


    無聲無息,麵帶奇異的笑容,直愣愣的眼眸閃爍著奇異的幽光,在月光下,這些人,還有那些狗子家禽的眼眸,散發著淡淡的綠光。


    飄忽的銀鈴聲漸漸近了。


    從幾處排樓中的內馬路口子,有身穿鐵灰色製服的聖諾曼士兵出現,更有身穿深色服裝的魁梧漢子,站在排樓的陰影中,目光鬼祟的盯著這邊。


    數十名身穿長袍的傳教士排成了兩行隊伍,從一處馬路拐了進來。


    走在最前麵的,赫然是一名身穿白袍,袖口有三條銀線的中年人。


    白袍,袖口銀線,這是聖母教本堂司鐸,或者是副主教的標誌,而之前在小龍湫鎮搞出那麽多風雨的老教士,也不過是身穿黑袍的普通神甫,區區中下層的教職人員罷了。


    其他的不說,單單這個白袍男子手中輕輕搖晃的銀鈴,賣相就比那老教士手中的銀鈴要好看許多。鈴體雕刻了繁複的聖母聖像,而且還鑲嵌了好幾顆碩大的綠色寶石,隨著他的輕輕搖晃,鈴鐺泛出淡淡的幽光,其光芒足足有半指厚。


    那些傳教士在距離小樓還有十幾丈的地方,就停下了腳步。


    白袍男子輕輕搖晃著鈴鐺,昂首挺胸的長驅直入,登堂入室,直入小樓。他一邊走,一邊搖晃鈴鐺,而地下室的大學生們,二樓的馬家五口,三樓的南瑜一家三口,全都走到了樓梯口,猶如行屍走肉一般,渾身僵硬的跪倒在地,虔誠無比的向他頂禮膜拜。


    刑天鯉唿出一口氣,向一旁走了兩步,背靠閣樓的鐵門,杜絕了身後有人狙殺的可能。他麵向通往露台的小門,輕聲道:“你們很厲害啊,怎麽找到我的?”


    白袍男子推開小門,走上了露台。


    他微笑看著刑天鯉,輕聲道:“我主的目光,關注了你。你踏入萬國租界的第一時間,我們就知道了你的到來。一切逃跑都是無益的,反而,會牽連很多人。”


    刑天鯉輕輕搖頭。


    他不相信這個神棍的說法。


    以他天仙級的陽神神魂——而且,在靈台紫府被困十四年後,在那青銅劍和四周無邊混沌的‘友好互動’下,他的神魂比起他初成天仙時,更要強大了不知道數百倍。


    如果有‘人’在‘凝視’他,刑天鯉不信他會一點兒預知都沒有。


    在這個末法世界,想要將一個堂堂天仙玩弄於手掌,喂,你有點最基本的邏輯好不好?


    “我不信!”刑天禮微笑道:“如果你們的主有這樣的能力,為什麽還要出動世俗的士兵?”


    白袍男子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好吧,好吧,我承認,是我們動用了一些暗子。你搭乘英吉士的炮艇來到平海城,我們當然知道。”


    “萬國租界的巡捕房,是由聖諾曼王國牽頭成立的。聖諾曼王國在巡捕房有著根深蒂固的強大影響力,他們可以輕鬆的監控整個租界。無論你在哪裏,你逃不過他們的追索。”


    白袍男子攤開雙手,銀鈴輕輕搖晃:“所以,你已經很警惕了,但是你在我們的地盤上。”


    “這裏是東國的土地,不是你們的地盤。”刑天鯉糾正了白袍男子的說法。


    “萬國租界從法理上,就是我們的地盤。”白袍男子輕鬆的說道:“而整個東國?遲早會是我們的地盤。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刑天鯉拋開了這個話題:“為什麽下這麽大的力氣,找我?”


    白袍男子笑得很燦爛:“因為小龍湫鎮傳迴來的信息,你能夠對抗蒙受了神恩的強大戰士?這讓我們,非常,非常的,感興趣!”


    他輕歎道:“我們對你表達了善意,我們甚至動用了我們的一部分影響力,讓你成為了那個縣城的官員。我們原本以為,你會因為我們的善意,主動的投向聖母的懷抱。”


    “可是,你讓我們失望了。”


    白袍男子的麵色變得猙獰,他咬牙道:“你參與了對我主虔誠仆人的伏擊,我主這麽多虔誠的仆人,被你們殘忍的殺死。我們的善意,被你狠狠地踐踏了。你,必須受到懲罰,而正好,有一些尊貴的大人,對你,是如此的感興趣!”


    刑天鯉皺起了眉頭,他沉聲道:“我參與了伏擊?你說得是……”


    白袍男子冷聲道:“裝傻是沒有用的,我們有極其可靠的情報渠道,他們告訴我們,你參與了小龍湫鎮外,那天夜裏,對聖諾曼王國的軍隊,還有我們的傳教士的伏殺。”


    刑天鯉皺起了眉頭。


    他在揣摩,會是誰泄露了這個事情。


    腦海中,一條油光水亮的大丹犬的模樣,突然閃了出來。沒錯了,綜合那天晚上整個伏擊的過程,唯一可能泄露刑天鯉參與了那夜伏殺的事情的,隻可能是這條大丹犬。


    至於說,那條滿口髒話的大黑狗麽,他是織造處的人,他完全沒理由將這件事情,泄露給這些該死的神棍!


    刑天鯉朝著外麵死寂的街坊指了指:“你們做了什麽?”


    白袍男子深沉的看著刑天鯉,輕聲道:“他們,都喝了一點神賜的小甜點。而這,正是我們未來,要在你們販運給英吉士的那些流民身上,做的事情。”


    “一次小規模的人體實驗,你能理解麽?”白袍男子笑得很燦爛,他輕輕搖晃著鈴鐺,十幾名大學生就邁著僵硬的步伐,排著整齊的隊伍,一步一步的走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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