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初升,金光萬丈,晨風拂麵,陣陣清涼。


    黑沙河唐軍大營裏,士卒往來,戰馬長嘶,嫋嫋炊煙盤旋而上,飄散在清澈透亮的萬裏晴空之中。


    軍帥大帳裏,參加晨會的將校們齊聚一堂,軍袍整潔,個個端坐,正在聆聽來自帥位上的聲音。


    “諸位,想必大家都已知道了,”李三娘滿麵笑容地說道,“從紅墩界故壘中得到可靠消息,稽胡酋帥劉汝匿成已被索周除掉,現在,稽胡人是群龍無首,人心惶惶啊!”


    眾人聽聞,喜形於色,低頭耳語,軍帳中頓時“嗡嗡”一片。


    停頓片刻,李三娘一挽鬢發,接著說道:“自霍公首次攻壘以來,已過去月餘,眾所周知,索周倚重的就是稽胡騎兵,也正是這樣一支異域勁旅,給咱們的北征帶來重重困難,而現在,”李三娘話鋒一轉,變得異常堅定,“已沒有什麽障礙,可以阻擋我們北征的步伐了!”


    “殿下,”向善誌一提豹皮護腰,第一個站起來,高聲說道,“咱們在黑沙河邊憋了那麽久,就等您一聲令下,便攻上壘去,宰了姓索的那家夥!”


    “對!”馮端也站了起來,握緊拳頭,說道,“家兄不幸為國捐軀,我無時無刻不想著報仇,雖然劉汝匿成已死了,但隻要紅墩界一天不拿下來,我的心中便一天不安!”


    “唯有把大唐的戰旗,插到壘上去,”馬三寶眨眨鼓突的雙眼,接過話來,“我的馮弇兄弟才會在九泉之下瞑目!”


    聽聞此話,馮端繃緊雙唇,沉沉地點了點頭,對著馬三寶投去感激地一瞥。


    提到在壘下陣亡的大將馮弇,眾人無不悲傷,尤其是當年從終南山裏一路奮戰過來的將校們,個個滿麵戚容,黯然神傷。


    “那個劉汝匿成雖然死了,”女將秦蕊兒咬了咬嘴唇,說道,“但絕不能便宜了他,等攻下了紅墩界,我定要找到他的屍體,挖出來挫骨揚灰,否則,對不起犧牲的馮弇兄弟,也對不起他留下的一對孤兒寡母!”


    說罷,兩行熱淚抑製不住,從她的眼中奪眶而出,站在她身後的翊麾校尉申珂,抬起手來,從袖口處摸出一張絲帛方巾,悄悄地遞了上去。


    李三娘聽聞,深吸了一口氣,一雙黑眸變得無比凝重,兩道濃眉微微地皺了皺。


    “咳——咳,”郝齊平把折扇捏在手中,清了清嗓子,將眾人的目光吸引過去,不急不徐地說道,“雖然,劉汝匿成已經死了,但索周不會束手就擒,畢竟,還有一仗要打啊!”


    “殿下,”向善誌一聽,連忙彎腰拱手道,“讓我來打頭陣吧,先前在壘下,遭油火焚燒,又遇騎兵截殺,我和兄弟們吃盡了苦頭,在這河邊休整二十餘日了,兄弟們都盼著拿到攻下堡壘的頭功呢!”


    “殿下,讓我們來吧!”


    “殿下,我部攻堅最有力!


    “殿下,我敢立軍令狀……”


    眾將紛紛起身請戰,軍帳內一時群情激憤。


    “好,好,”李三臉笑顏綻放,倍感欣慰,拾起手來往下壓了壓,示意大夥兒入座,這才說道,“要論拿下紅墩界的頭功啊,它不在壘上,而在壘下,而且,已經有人將它收入囊中了!”


    眾將聽聞,頗感詫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指為誰。


    隻有蕭之蔵氣定神閑,安坐位中,摸著下頜,會心一笑。


    “這頭功獲得者,便是何潘仁將軍!”李三娘擲地有聲地說道。


    眾將齊唰唰地朝何潘仁看去,隻見這名北族將軍神色平靜地端坐一隅,麵帶微笑,正捋著自己的紅胡須。


    “諸位,”李三娘明眸閃閃,說道,“若無何將軍的忍辱負重,便不會有稽胡酋帥的身首異處,更不會有今日的可喜局麵!”


    接下來一柱香的功夫,李三娘向眾人詳盡敘述了近期按兵不動的原因,由苦肉計而反間計,由分化敵營而促其內訌,最終達到兵不血刃,除掉劉汝匿成的目的。


    眾人聽罷,唏噓不已,感慨萬千。


    騎兵副將岑定方在座中一拱手,說道:“殿下睿智,運籌帷幄,活用兵法,非常人所能及!”


    “殿下的謀略令人歎服,何將軍的隱忍也令人敬佩!”小將丘起英朝著帥位一揖,又對著何潘仁拱了拱手。


    年齡相仿的宋印寶聽聞,一躍而起,抱拳道:“何將軍受委屈了!之前,我們不知原委,多有誤解,今日撥雲見日,真相大白,何將軍顧全大局,忍辱負重的胸襟,令我輩感動莫名!”


    眾人對著何潘仁紛紛點頭,眼中充滿了敬意。


    “我老何隻不過是受些皮肉之苦罷了,”何潘仁眨眨藍眼睛,捋著紅胡須說道,“隻要能攻下紅墩界,就是豁出這條老命去,我也在所不惜!”


    “嗯,何將軍和將士們的付出,很快就會有迴報!”李三娘在帥位上掃視眾人,不容置疑地說道,“索周的左膀右臂已被我們斬斷,接下來的這一仗,務求全勝,一舉拿下紅墩界!”


    眾人側耳傾聽,全神貫注,知道女軍帥有命令示下。


    “幾番壘上搏殺,幾番壘下較量,敵我雙方的情形已趨明朗,”李三娘分析道,“這一仗怎麽打?歸結起來就是一句話,‘騎兵誘敵出戰,步兵多路強攻’!具體而言,騎兵迫壘馳射,想方設法調出對手,予以殲滅或重創;步兵分路突擊,東西對進,南北唿應,一齊攻壘,找到敵人防禦的薄弱之處後,以點破麵,乘勢而下,一鼓作氣拿下故壘!”


    眾人聽聞,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無不振奮。


    “當然了,”李三娘放緩語調,透了口氣,說道,“戰場形勢千變萬化,當因時、因地製宜,但咱們步騎合戰,以己之強攻敵之弱,這一條,無論如何都是不變的,嗯,下麵請蕭之蔵將軍就兵力部署作詳盡的陳述……”


    蕭之藏點點頭,正要開口說話時,隻見一名親兵飛也似地跑進來,跪稟道:“公主殿下,陽山城的孟通將軍求見!”


    “孟通?”李三娘不禁脫口而出,杏眼圓睜,濃眉高揚,詫異中有驚喜,驚喜中有期待,連忙抬手,說道,“快請他進來!”


    須臾,一名軍將身披鎧甲,側抱頭盔,大步入內,單膝跪地,高聲奏道:“北征侍從官孟通,奉行軍元帥之命,進見公主殿下!”


    李三娘定睛一看,隻見孟通塵土覆麵,須發微亂,順頰而下的幾道汗跡清晰可見,一副風塵仆仆趕路而來的模樣兒。


    “孟將軍辛苦!來人呐,看座,上茶!”李三娘將手一抬,吩咐道,見對方已經入座,便徑直問道,“孟將軍,霍公身體康複得如何?陽山城是否安好?霍公有何示令?”


    “迴殿下,”孟通坐直腰身,舔舔有些幹裂的嘴唇,答道,“霍公已近痊愈,昨日牽馬試乘,挽弓揮槊,馳騁往來,與他日無異!”


    眾將聽聞,眉開眼笑,連連點頭,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太好了!”李三娘拊掌笑道,唇紅齒白,神采奕奕,臉龐如同花兒綻放一般,光彩照人。


    孟通稍稍停頓,接過親兵遞過來的水一飲而盡,抺抹嘴唇,接著奏道:“霍公將於五日之後,攜長安城補給的軍資武備,從陽山城出發,趕到黑沙河大營,同殿下會合。”


    “好!對於紅墩界的戰事,霍公可有示令?”


    “迴殿下,霍公說,自己臥病旬月,對前方戰況不甚了解,紅墩界戰事仍請殿下全權指揮,待此役了結後,再行兵權交接。”


    “既如此……”李三娘抿抿嘴,低頭沉吟起來,“霍公可多休息些時日啊,待身體硬朗了再啟程,畢竟,戈壁曠野,寒熱驟變,風沙不定,外邪易侵……”


    李三娘聲音低低的,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交待對方。


    “殿下,您說什麽?”孟通沒聽清楚,連忙問道。


    “哦,沒什麽,”李三娘抬起頭來,挽發耳後,說道,“你休整一日,便迴去複命,請霍公不必急於北上,待身體完全康愈後再啟程;另外,轉告霍公,紅墩界之戰即將落下帷幕,請他不必掛懷。”


    “遵命!”


    李三娘眼眸轉動,打量帳內眾人,片刻,一字一頓地說道:“諸位,霍公即將返程歸營,重掌帥印,讓我們齊心協力,拿下紅墩界,作為歡迎霍公歸來的見麵禮!”


    眾人不約而同地起身,彎腰拱手道:“謹遵殿下教令!”


    ……


    火光衝天,鼙鼓動地,烽煙滾滾,殺聲隆隆。


    兩日之後,攻取紅墩界的戰鬥再次打響,壘上壘下刀光劍影,敵我雙方你來我往,血與火的較量隨處可見。


    壘下兩裏外,“唐”字大纛下,李三娘頭束紅巾,身披鎧甲,在棗紅坐騎上翹首而望,正全神貫注地盯視著戰場上的一舉一動。


    在她身後,將校們排列數行,盔甲鮮亮,刀槊在手,挽韁駐馬,神情肅然。


    半個時辰了,騎兵的戰鬥眾人盡收眼底——都尉樂紆成功地將稽胡人引出壘來,岑定方和宋印寶則乘勢而出,一左一右鉗擊對方,沙塵漲天,喊聲如雷。


    失去了統帥的稽胡騎兵,雖然號角頻響,黑旗攢動,卻似一個個沒有靈魂的木偶,盡管勇猛卻顯呆板,在唐軍的左衝右突之下,顧此失彼,應接不暇,片刻功夫,便被分割開來,不複成伍。


    沙磧地一時變成了屠宰場,稽胡人的鮮血浸染著褐色的大地,哀嚎呻吟伴隨著刀響箭鳴傳遍整個戰場。


    就在部伍行將瓦解之前,隻見百餘名稽胡騎手揮動彎刀,不顧傷亡,從包圍圈中奮力衝出,徑直朝大纛奔來,欲作魚死網破的最後一搏。


    李三娘早有防備!


    隻見令旗一揮,在丘英起玄甲軍的護衛下,申珂一馬當先,率領擘張弩營迅速就位,弓弦交響,飛矢輪射,向前拋出一陣陣箭雨,好似在對方麵前織出一張張鐵絲鋼網,碰觸者無不人仰馬翻,鬼哭狼嚎。


    半個時辰過去了,戰場上的喧囂漸漸沉寂,揚塵也隨風飄散,紅墩界故壘的輪廓,連綿數裏,此刻清晰地呈現在人們眼前。


    “步兵進攻!”李三娘抬起馬鞭,向前一指,果斷地下達命令。


    一時間,戰鼓咚咚,震耳欲聾;千旗招展,直逼壘上,向善誌挽韁躍馬,手提陌刀,帶領步兵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扛著攻城木梯,潮水般地向壘上湧去。


    梁軍故伎重演,在壘上紛紛架起柏油鐵鍋,準備傾倒壘下,燃起大火,阻止唐軍的攻勢。


    這一幕,早已在李三娘的預料之中!


    隻見她倚鞍側身,對著身後的旗手點點頭,一麵猩紅大旗迅速出列,朝著戰場不停地揮舞起來。


    前方,岑定方接令,率領騎兵重返戰場,在攻壘部隊的後麵繞壁馳射,將千萬支飛箭射向壘上。


    隻不過,這一次的飛箭與以往不同,箭頭帶火,燃燒正勁,乃是火矢齊發!千百支火矢越過攻壘戰友的頭頂,如同流星散落一般,帶著數不清的光弧,直奔壘上而去。


    大纛下,李三娘和眾將看得清楚,火矢攻擊中,壘上尚未傾倒的油鍋被紛紛點燃,轟然而起,騰空勁燃,煙焰衝天,遠近可見。


    偶有幾鍋柏油被傾倒下來,引起大火,這時,在攻壘隊伍中等待已久的幾隊人馬,立即迎上去,卸下自己肩扛的沙土麻袋,拔出刀劃破口,把千百隻麻袋高高揚起,漫天的沙土撲向燃油,片刻,焰滅煙散,熾熱不在,隻留下一灘灘白撲撲的沙石堆。


    見油鍋被引燃,威脅已解除,唐軍一時軍心大振,士卒們高唿殺敵,提刀握槍,攀上木梯,朝壘上奮力衝去。


    一刻,兩刻,三刻……


    兩軍交戰已近一個時辰,故壁兩邊刀光劍影,肢殘體斷,烽煙滾滾,喊殺聲此起彼伏。


    李三娘駐馬撫鞍,平視前方,注視著戰場的變化,尋找著防禦的薄弱,一動不動,好似一尊雕塑,默默地矗立在嘩嘩作響的大纛下。


    野風拂來,吹起戰袍,唿唿擺動,起伏不定,須臾,隻見李三娘抬手挽發,稍理雲髻,一側身,對傳令兵說道,“東南角!”


    傳令兵得令,手擎一麵紫色大旗,踏風疾進,直奔故壘的東南麵而去。


    紫色大旗之後,郝齊平躍馬橫刀,引領預備大軍唿嘯而出,全力進攻這一薄弱處;申珂的擘張弩營也在大旗的引導下,迅速靠攏此處,開弓勁射,掩護步兵向上突擊。


    戰鼓驚天動地,殺聲震耳欲聾,飛箭往來如梭,刀槍交響爭鳴。


    抬眼望去,數百麵唐軍的黃色戰旗舞動著,前突著,由壘下而壘中,由壘中而壘上,三麵,五麵,十麵……


    轉眼間,東南角上密密麻麻地全是黃色戰旗,並沿著壘壁向南北兩側迅速擴大開去,黃旗所到之處,梁軍的褐色旗幟紛紛墜落,如同秋風中盤旋而下的片片枯葉。


    見此情形,李三娘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眨眨幹澀泛紅的眼睛,點點頭,自言自語道:“紅墩界這顆釘子,今天總算是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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