靶場飛箭,嗖嗖頻響,衛士環立,歡聲時起。


    日近午時,豔陽高照,紅墩界故壘的牆影越來越短,吹拂一夜的勁風也越刮越小,壘上數十麵旗幡漸漸垂下,懶洋洋地貼在木杆上,一動不動。


    壘下一片開闊地上,擺著七、八個草靶,數十名稽胡射手席地而坐,個個身背箭囊,手持強弓,正在專心致誌地觀看年長的千夫長示範射藝。


    突然,千夫長停了下來,收起長弓,攥在手裏,向著東南角小跑過去。


    射手們扭頭一看,隻見東南角迎麵走來幾人,為首者褒衣博帶,裘毛外翻,一雙軟筒皮靴掩至膝蓋,步履悠閑,神情怡然。


    來人正是稽胡大帥劉汝匿成,射手們紛紛離席起身,垂立恭候。


    在千夫長的陪同下,劉汝匿成踱著方步,緩步入場,他邊走邊說,不時捋捋須,點點頭,臉上泛起輕鬆的笑容。


    來到場地正中,幾個人停住了腳步,千夫長環顧四周,大聲說道:“今天風和日麗,射界極好,大帥來視察操習,我懇請再三,大帥同意一展身手,親挽長弓,為咱們示範射藝!”


    “好!好!”眾射手齊聲高喊,歡唿雀躍。


    劉汝匿成笑了笑,接過千夫長手中的長弓,稍稍掂量,下頜一抬,示意身邊的親兵跑上前去,移動前方草靶的位置。


    須臾,百步開外,三靶重置,前中後疊放,遠遠望去,猶如一隻。


    劉汝匿成抬頭看了看前方,原地站定,運足力氣,拉弓持滿,單眼瞄準,“啪”地一下,飛箭離弦,帶風而去。


    一道黑影淩空劃過,眨眼之間,已中目標,隻見遠處的草靶搖晃了幾下,便不再動彈。


    親兵小跑過去,一溜煙兒將草靶全扛了迴來,眾人定睛一看,隻見長長的箭杆竟然洞穿了三隻草靶——箭尾留在第一隻上,箭身穿過第二隻,箭頭則在第三隻上冒出頭來,好似一條細扁擔挑起三個大竹筐。


    百步之外,一箭三靶,如此神力,見所未見!


    射手們立即暴發出一片歡唿——“大帥威武!大帥威武!”聲音此起彼伏,震耳欲聾。


    劉汝匿成把長弓遞給親兵,捋須笑笑,朝眾人揮揮手,然後下頜一揚,示意千夫長到旁邊兒去說話。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空地的北側,劉汝匿成轉過身來,反剪雙手,對千夫長說道:“昨日黃昏,乘著風沙,咱們捉住了幾名唐軍散卒,皮鞭之下,他們招了……”


    “結果怎樣?”千夫長眨眨眼,問道。


    劉汝匿成把雙手插在腰帶上,笑道:“那何潘仁反對繼續攻壘,當眾衝撞軍帥,觸怒了李氏,受到杖責,差點兒被打死,所以嘛,他起了反正之心,想來投降。”


    “這個麽……”千夫長皺了皺眉頭,沉吟道,“何潘仁雖是咱們北族人,但在關中遊蕩多年,漢人詭計多端,他難道不會受影響?這其中……會不會有詐?”


    “有詐也不怕,”劉汝匿成哈哈笑道,“我來個將計就計,隻要能見到那個何潘仁便好,他若誠心歸順則罷了;若有不軌,我宰了他,易如反掌!正好可除掉唐軍的一員大將,還用不著像馮弇那樣,浪費我的翎箭!”


    “也是,”千夫長點點頭,繼而又緊蹙雙眉,問道,“可單憑一個會說鐵勒語的信使,咱們就相信那姓何的了?”


    “你先看看這個……”李汝匿成從懷中掏出一個信箋,遞給了部下。


    千夫長雙手接過來,快速瀏覽,末了,把信箋折好,一邊奉還酋帥,一邊緩緩說道:“這封何潘仁的親筆信,言辭倒還懇切,但咱們沙洲戈壁有句老話,’要捕住惡狼,不能隻聽它嚎叫!’”


    “對!”劉汝匿成把笑臉一收,眼簾垂下,目光中露出一股殺氣來,說道,“等到雙方會麵時,不按我說的規矩做,他們有來無迴!”


    “大帥神勇,威震塞上,諒他姓何的也不敢造次,隻是……”千夫長舔舔嘴唇,躬身低語道,“隻是咱們單獨受降唐軍,額……要不要知會索周一聲?畢竟,在這紅墩界,彼此還是友軍啊!”


    “哼,索周?”劉汝匿成冷笑一聲,側頭看向旁邊,不屑地說道,“他不過是梁師都的一條看門犬而已,何足掛齒?那姓梁的不仁,也休怪我不義!”


    “大帥,何有此言?”


    劉汝匿成抬起手來,從袖袋中掏出一隻蠟丸,一邊遞給部下,一邊說道:“為表達投降的誠意,何潘仁讓他的衛隊長給我送來了這個——他們截獲的梁軍密信,你看看吧,看看紅墩界的這幫’友軍’是如何對咱們’友善’的!”


    千夫長連忙接過蠟丸,“啪”地一聲掰開,取出裏麵的紙條,逐字逐句地讀了起來。


    片刻,千夫長收起蠟丸,遞還過去,一咂嘴,說道:“大帥,梁師都在咱們背後搞明堂,想過河拆橋,確實可恨,不過……這密信會不會有假?會不會是……”


    “密信不假,”劉汝匿成擺擺手,打斷了部下,“我比對過了,這封信的印鑒出自梁師都之手,和之前他給我的書信完全一致,這沒有什麽可懷疑的!”


    千夫長沉沉地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因此,”劉汝匿成抬眼瞅了瞅壘上,一字一頓地說道,“不要把索周當成什麽友軍,對他們當有所防備,說不定哪天,彼此就分道揚鑣了!”


    “大帥說得是,”千夫長右手撫左胸,畢恭畢敬地彎腰答道。


    “你們繼續操習吧,”劉汝匿成背起雙手,踱著方步向前走去,繼而又轉過頭來交待道,“何潘仁的衛隊長要返程了,你代我好生款待他,好酒好肉都端上來,算是餞行吧,別冷落了他。”


    “請大帥放心!”


    ……


    黃昏時分,霞光落下,野風乍起,沙石簌簌。


    半空中的長庚星明亮起來,天幕漸漸垂下,籠罩著一望無際的茫茫沙海。


    一匹快馬駝著主人從紅墩界馳出,四蹄飛奔,篤篤有聲,在沙磧中留下一縷煙塵,飄散在疾風肆虐的暮光之中。


    隻見那騎手頭戴翻毛暖帽,身著緊袖皮袍,一雙長靿靴牢牢地踏在馬鐙上,鞍韉左側垂掛一柄帶鞘彎刀,右側的箭囊裏則插著一張上弦的角弓,北族騎手的模樣兒一看便知——來人正是何潘仁的衛隊長。


    此刻,在星光漸起的暮色中,衛隊長挽韁執鞭,目光炯炯,如同遊弋的獨狼一般,警惕地注視著前方。


    晚風唿唿刮過,一陣緊似一陣,好像在催促著自己快快返程,可離開營地時,何潘仁的叮囑卻清晰異常,如在耳畔——“從紅墩界出來後,一定要引起梁軍的注意,但又不能被他們逮住,你務必小心,見機行事……”


    這番話是什麽目的呢?雖然不太明白何潘仁的用意,但衛隊長知道,這趟差事兒啟程容易返程難——有密信作為護身符,縱然可以從稽胡人那裏輕易脫身,卻很難從梁軍邏騎的眼皮底下溜走,何況,“還要引起他們的注意……”


    想到這裏,衛隊長不禁扭頭看了看鞍上的彎刀和角弓,也許隻有它們能護送自己安穩返程了。


    夜色越來越濃,霞光似乎在一瞬間便消失了,唯有頭頂的星光爭先恐後地迸射出來,把天幕裝點得如同嵌上鑽石的黑毯。


    衛隊長抬頭看看天色,從行囊裏摸出礈石,“啪”地一下點燃了一支火把,握在手中,繼續趕路。


    晚風將火把吹得忽明忽暗,所過之處,連人帶馬的影子被投到寂寥的戈壁灘上,起伏不定,遊動不停,如同漂泊在瀚海中的一葉孤舟。


    果然,黑夜中的這支火把很快引來了邏騎——遠處,傳來一陣雜亂的馬蹄聲,似有七、八騎疾馳而來。


    衛隊長定了定神,控馬徐行,不禁伸手解開了箭囊上方的銅鈕扣兒。


    漸漸地,馬蹄聲越來越近,百餘步外,梁軍騎兵的鐵盔甲胄都已看得見了,對方一邊追奔上來,一邊高聲問道:“來者何人?快快停下!”


    衛隊長並不理會他們,仍然執韁慢行,不時迴頭,顧看一下,等到對方的麵龐五官都依稀可見了,估摸著自己的這身裝束對方也已看清,衛隊長扔掉火把,“唰”地一下抽出角弓,搭箭上弦,瞄準最前端的一個騎兵,開弓便射。


    對方猝不及防,隻聽到“啊”的一聲慘叫,便一頭栽到馬下。


    衛隊長雙腿一夾,緊拍馬肚,“駕”地一聲,朝著黑沙河方向飛馳而去。


    梁軍騎兵惱怒不已,嗷嗷亂叫,策馬揚鞭也追了上來,有人不時放箭,嗖嗖直響,擦著衛隊長的頭皮向前飛去。


    衛隊長放低身姿,伏在鞍上,側身迴頭,平拉角弓,瞅準時會,再發一箭,後麵的追兵又落一人。


    胯下的這匹快馬,驃肥體壯,乃是何潘仁的坐騎,奔跑起來四蹄如飛,好似離弦的飛箭一般,轉眼之間,衛隊長便將追兵甩出了數百步遠。


    見敵手胡人模樣,射藝超群,連斃兩人,且夜色漸濃,馬快難追,餘下的梁軍騎兵不敢緊逼,隻罵罵咧咧地又向前衝了四、五百步,便慢慢收韁,折身返程,向紅墩界稟報去了。


    星光璀璨,沙磧如海,淡淡的夜霧隨風飄蕩,曠野之中,一騎絕塵,踏風向南,蹄聲清脆,朝著黑沙河大營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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